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Ⅲ | 上頁 下頁
七〇


  白衣少年恭謹地跪在階下聆聽。

  「昨天午夜,白毅以炬石車拋擲木材燒城,發起總攻。嬴無翳出城決戰,雙方戰死不下四萬人,還是讓嬴無翳殺出了包圍。你怎麼以為?」

  「嬴無翳對於聯軍多有殺傷,一旦突圍,現在白毅想要追趕也力所不能及,前面剩下的幾個關卡不足以克制他,再沒有辦法可以阻擋他歸國。不過嬴無翳此次損失同樣慘重,必然要休養生息,幾年內不足畏懼。而諸侯懾于離國主力尚存,少不得還要繼續依附皇室,正是我們得以發展的良機。一切都在長公主掌握之中。」

  長公主冷冷一笑:「你真是越來越討人喜歡了。這一次分明是我失算,叫你說起來卻像是我運籌帷幄。」

  「嬴無翳年過四十,再過幾年必然雄心衰退,公主不必為他傷神。」

  「哦?」長公主幽幽地說著,拾起桌上的銀鏡自照,「你這麼說來,我的年紀是否也太大了呢?」

  「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少年手腳並用,驚慌地向後退去,「寧卿不敢,寧卿不敢。」

  「哼!」公主冷笑一聲,「你知道楚衛有一個公主,叫小舟的麼?」

  「我聽說楚衛國主沒有公子,唯有這一個公主,國主愛逾珍寶。周歲時候陛下賜以白金小舟,所以又名小舟公主。嬴無翳離開帝都的時候,他的先鋒恰好截住了公主的車駕,這位小公主應該正是被囚禁殤陽關裡。」

  「嬴無翳突圍,沒有帶著這位公主,如果這場大戰還沒有要了她的小命,還有些好戲看。」長公主冷笑,「好!那你猜猜破關之後,誰會奪得這位公主殿下?」

  「寧卿聽說小舟公主此行正是要去下唐國充當人質,難道……」

  長公主笑著抓了一把碎米去喂信鴿:「如果我請陛下下旨,將小舟公主許配給別家諸侯呢?」

  「公主這是要……削弱楚衛和下唐的聯盟?」

  「你以為白毅就是真的忠君愛國之輩?白毅在楚衛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軍政大權集於一身。連國主都要上表皇帝,保薦他為舞陽侯。楚衛國國主不過一個公爵,白毅自己倒是侯爵了。白毅不過三十多歲,已經身臨絕頂,他若想再進一步,恐怕只有……」

  「亂世之中不容羔羊之輩,小白,你說是不是啊?」長公主輕聲笑著,溫柔撫弄著那只叫小白的鴿子。

  長公主靠在桌子上,雖然韶華不再,可是皇室特有的雍容華貴依舊。那件柔軟的絲綢睡袍下,身體的曲線還是玲瓏有致的。可是跪在階下的甯卿似乎根本沒有看見這些,依舊半低著頭,小心地跪在那裡。

  「啊,畜生!」長公主忽然驚叫了一聲。原來那只信鴿啄食米粒的時候不小心啄傷了她的手,一道細細的血痕留在虎口上。

  盛怒之下,長公主一把抓起那只信鴿的脖子,硬生生捏折了它的脖子把它扔出窗外。幾片雪白的羽毛散落在桌上,如果不是親眼看見,誰也無法想像那雙修長的手竟然有這麼大的力量。

  「公主……」甯卿心驚膽戰,小心地詢問著。

  「沒事,」許久,長公主恢復了平靜,「一隻鴿子,做錯了事情罰它就行了。你不要怕。」

  邁著細碎雍容的步子,她走到臥榻邊,揉著烏雲般的長髮:「唉,倦得很。本以為這一戰足以顛倒東陸的時局,至少也可以削弱諸侯的勢力,結果才死了四萬人,才死了四萬人……何時才能叫那些盡是不臣之心的諸侯死得乾乾淨淨?」

  「倒是還有一條消息,夜裡的急報,當時公主正在小憩,未敢打攪。」寧卿小心地稟告。

  「是當陽穀的那只老虎有動靜麼?」

  「不,是說不日有位客人要來訪。」

  「客人?」長公主微微皺眉,冷冷一笑,「什麼樣的客人不是來我的玉階前求見,卻要提前通知我他的駕臨啊?很大的威儀嘛。」

  「只說客人姓雷,從離國而來。」

  「雷!?」長公主猛地振作起來,轉而沉默片刻,忽然放聲歡笑,「怎麼忘了?怎麼忘了?原來碧城先生終究沒能忍住不動啊!來得好!來得真好!本來以為要落幕的大戲,如今看來不過剛剛開始!」

  「公主謀略,萬無一失!」寧卿急忙讚頌。

  長公主卻忽地收了笑容,冷冷地靠在臥榻邊,沉思了一會兒:「你絕世聰明,又會看女人的臉色,真是不可多得的尤物。不過這個雷碧城卻不是我謀略中的人,他這個人,實在太難算准了。」

  她再次沉默,久久地望著窗外,似乎微有不安。

  「唉!該來的終會來,倒也不必急於弄明白,人生在世,得享一刻安逸是最要緊的。為了白毅和嬴無翳這一戰,攪得我一早晨未睡。寧卿,過來。」長公主慵懶地招手,聲音中有一絲媚意。

  青衣少年磕了一個頭,小步靠近了臥榻。長公主側身躺在繡著金色玫瑰的織錦牙床上,摘下發釵,解開了胸前的帶子。半邊睡袍滑落,略顯蒼老的肌膚暴露出來。

  暖爐中的栗炭爆起一個火星,男女纏綿聲中,錦繡精緻的宮室中彌漫著一絲暖洋洋的春情。

  十一

  殤陽關下,天色濛濛地亮了。

  微涼的晨風吹過原野,帶著濃重的灼燒氣味。一列輜重大車緩緩地開向城門,呂歸塵疲憊地倚在車軾上。放眼望去,無處不是屍首,互相重疊起來。血被乾燥的地面吸幹了,大地滿是鮮紅。

  旗杆從一名離軍士兵的背後刺穿了他的胸膛,他半跪在那裡面朝南方,頭顱深深地垂下,有如祈禱。

  戰場的正中央,一支長達兩丈的楚衛國鐵甲槍被深深插進土裡,直指天空的槍頭上,挑著一顆人頭,像是一種古老的血腥圖騰。血緣著槍桿漓了下去,染得一片褐紅。人頭還瞪著眼睛,仿佛是低眼俯視這片殘酷的沙場,腦後一把長髮在風中幽幽地起落。

  經過的時候,呂歸塵抬起胳膊擋在頭頂,仿佛還有鮮血從那顆人頭上滴落,令他不由自主地遮擋。

  遠處的一處山峰上,年輕人正背著雙手眺望,白衣飄飄。他選的位置很好,從這裡看下去,整個戰場和那座古老的雄關被他收入視線中。

  殤陽關裡騰起嫋嫋輕煙,透過煙柱往北看去,是茫茫的帝都平原,再遠的地方就是天啟城,而後是淳國的邊界,而後是天拓海峽,再然後,是北陸浩瀚的草原。他的目光仿佛已經越過了上萬里,一直去向天涯海角,將整個九州大地收在視野中。

  他的背後,是一名小童正捧著書板。書童和公子都帶著陳國式樣的遮雨高笠,腳下纏著草繩。小童是一身方便的藍短衣,公子高挑欣長,一身樸素的白袍,染了污泥的長擺蓋過腳面。爬了半夜的山讓他看起來有些狼狽,不過臨風觀戰,他還是保持住了自己傲然不群的氣宇。

  「項公子,回去吧!早晨那麼冷,還死了那麼多人。這打仗,有什麼好看?」書童受不住冷,勸道。

  他受雇于這個姓項的主顧,中午就從小道登山,一直等在這裡觀望。如這個翩翩公子所預料的,一場大戰果然在入夜之後爆發。不過興致盎然的只是公子而已,書童並不想頂著寒風熬夜觀看一場血流成河的大戰,在這麼高處看出,下面的人殺人仿佛螻蟻的對決一般,既不好玩,也不悲傷。

  「剛才說的你可記下來沒有?」項公子回頭一笑,「成帝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夜,楚衛、下唐、晉北、淳、休、陳六國聯軍戰離國于殤陽關,屍體相籍,血流遍野。離公嬴無翳破陣南歸,殤陽關門戶已開,白氏帝朝換姓改元之期可待矣。」

  「記下了,記下了,公子我們下山去吧。鎮子上吃一碗加蛋花的糊辣湯,解解寒氣。」

  項公子搖頭:「改朝換代,是國家大事,比不上你一碗糊辣湯重要?你且仔細看看這卷地圖,帝朝七百年來,還從未有如此規模的諸侯大軍踏入殤陽關,進逼天啟城。如今門禁徹底打開,天南三國都有入主帝都的機會。北方淳國也已經捲入霸主之戰,北陸蠻族難保不會趁機揮軍南下,晉北若是要聯合羽族,西越鎖河山,一月之內就可以穿透陳國佔領天啟城。呵呵,玫瑰凋零,陣雲紛起,白氏沒有未來了,可到底是誰能拿下這片神州?」

  「管他誰能拿下,和公子又沒有關係,難道要改朝換代,就不喝糊辣湯了?」

  「糊辣湯是要喝的,」公子笑,「不過改朝換代,很快就會跟我有關係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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