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Ⅲ | 上頁 下頁
五六


  白毅手中絲毫不停。謝子侯摒住呼吸,看著他先是將陶盆中的泥土刨松,挑去石子,而後澆上清水,再把一包東西灑進去,再敷上一層泥土。十指上滿是泥汙,他也並不介意。

  「大將軍,這是?」謝子侯終於忍不住好奇。

  白毅微微一愣:「是息衍捎來的秋玫瑰花籽,我已經種了兩盆,剩下的種子都在這裡,希望天氣真的冷下來之前,可以看見它開花。」

  看著謝子侯茫然不解的樣子,白毅從炭火下拾起另外兩個陶盆放在他面前:「這是前幾日種下的,想不到那麼快就發芽了。下唐的秋玫瑰,果然是與眾不同的品種。」

  謝子侯這才相信白毅真的是在擺弄花草,苦笑幾聲,長拜下去:「大將軍,您在此種草蒔花,卻苦了我們這些擋架的人。」

  「見不到我,諸位將軍很不滿意吧?」

  謝子侯搖頭苦笑:「費盡唇舌,好言好語,諸位將軍也不信您午睡一直不醒。淳國程將軍脾氣暴躁,說我軍畏戰,大將軍膽怯。幾乎把我們說成是包庇逆賊的同黨。」

  「程奎是個直性子的人,他怎麼罵,都不要緊,不過是一時口舌之快。我擔心的是費安和岡無畏,費安性格陰狠,對我軍始終是觀望,岡無畏將軍卻是數十年名將,真的令他覺得我們失禮,怕是不好收場。」白毅淡淡地說道。

  「將軍素來不會刻意對人傲慢,既然也擔心費安和岡無畏的不滿,為什麼卻避而不見呢?」

  白毅沉默片刻:「我要示以威儀,令他們心中有所不安,不能感覺太過熟絡了。」

  「怎麼說?」謝子侯長拜,這是請教的意思。

  「攻破殤陽關指日可待,那時候諸侯大軍必然希望能夠推進天啟覲見皇帝。一則在帝都建立自己的勢力,二則在皇室面前表功。不過我們這些騎馬帶刀的人想進入帝都,想必皇室不會樂於看見。諸國之中,我國兵力最強,也和皇室最為親密,皇室勢必會倚仗我軍安撫諸侯,保護天啟城的安寧。那時候我們和諸軍之間的關係,會更加微妙。」白毅低聲說,「所以與其親若兄弟,不如跟諸軍保持一段距離,站好我們的立場。令其心中對我軍有所戒備,便會加加倍小心,不至於輕舉妄動。」

  「皇室如果直接將旨,令勤王諸軍退卻,將軍以為諸軍不會答應?」

  「絕對不會,我大胤朝有史以來,嬴無翳是第一個在帝都建立勢力的諸侯,而他僅僅是一個人。我們如今驅走了嬴無翳,可是卻有六個諸侯要進入帝都。這就像走了一頭獅子,進了六條惡狼。」白毅道,「對於皇室中的明眼人來說,是一頭獅子好,還是六條惡狼好,這還難說得很。如果我是皇室中出面安撫的人,勢必會在諸侯之間周旋,最好的策略便是聯合我國,威懾其餘諸侯。」

  謝子侯沉默了一會兒,微微點頭:「將軍的思謀,果然深遠。只不過明日就是約期,對於破城……」

  他遲疑不語,以他的經驗而言,強攻殤陽關無疑需要事先演練配合,以殤陽關城牆高險,登城幾乎不可能,水火也都不能奏效,那邊只有用犀角沖一類的攻城器械強行撞擊城門。那樣軍士必然暴露在箭雨滾石下,調度調配便是減少死傷的關鍵。而現在即便立刻排兵佈陣,也已經來不及了。

  白毅擺了擺滿是泥汙的手:「坐。欲速則不達,陣前靜不下來是領兵的大忌,我的籌畫稍有錯誤,便要在陣前死十個百個人。你可知道下唐的十裡霜紅?」

  謝子侯坐在他對面,搖了搖頭。

  白毅端詳著種上花籽的陶盆,帶著一縷微微的笑:「世上的玫瑰花,都是春暖花開的時候開放。只有下唐地方,產一種秋季開花的秋玫瑰。不過秋玫瑰,其實是菊花一屬,只是花形和玫瑰類似,又是難得的深紅色。南淮城有一條紫梁大街,臨著河岸一側都是種的這種花,一道下霜的日子,霜紅十裡,乘船順流而下,一眼望去,有如冰火交融,是南淮的盛景之一,不過在我們楚衛,倒是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人栽活過這種秋玫瑰。」

  「想不到大將軍對於種花也有心得。」

  白毅沉默片刻,笑笑:「子侯,我是不是一個很無趣的人?你跟隨我五年,我總是如同箭在弦上,緊繃得很。不喜歡什麼,也不討厭什麼,偶爾吹吹簫管,也是心事沉重的樣子。」

  謝子侯略略遲疑,躬身道:「是。」

  「其實我當初並非這樣的,」白毅低聲道,「二十年前,我和息衍還是朋友,都汲汲無名,曾想過在帝都的街頭開店賣花,賺一點錢花銷。那時候息衍還說開店便要有絕活,別人沒有的,才能紅火起來,於是他研究了一個夏天,種出一色藍邊的玫瑰,稱為海姬藍。」

  白毅靜了下來,看著桌上跳動的燭火出神。

  「那時候我和息衍都不曾想到會成為名將,卻不曾想到,會有針鋒相對的一天。亂世的時局,也逼人太甚了……不得已。」白毅低聲嘆息,「如今我是一個連盟友都要算計、事事走先一步的人,便只能如此的無趣乾癟。」

  「將軍對於國事的操勞,實在太費精神了。」謝子侯感慨,「但是我想名臣名將,都勝在用人得當,指揮調度。恕我直言,將軍這樣只是自己辛苦,終究不是長久的辦法。」

  白毅笑笑,略有一絲疲憊:「子侯,你不懂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我不是不相信別人,而是很難找到和我相同的人了。我出仕楚衛國,是立志要保住大胤的河山。」

  謝子侯愣了一下:「將軍忠心愛國,是仁義之軍啊,諸侯國中無不敬仰的。」

  「子侯,你終究不明白人心啊,也還不真的理解這天下。」白毅搖頭,「如今還真的有什麼人忠於皇室麼?所有人都借著忠君之名,意圖謀得自己在亂世河山的地位,就像現在大帳中的那些人!」

  謝子侯點頭:「諸侯的虎狼之心,我也有聽聞。嬴無翳若是獅子,以惡狼比喻他們,確實也不為過。」

  「他們做的是對的。」白毅低低地長歎了一聲,「子侯,我請你為我幕府的首座,與其說是看重的謀略,不如說是看重你的真純。這個時代,舊的皇帝已經不該再存在了。」

  謝子侯大驚失色,這樣的話,他斷然沒有料到會從白毅的嘴裡說出來。

  「覺得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不該由我來說?」白毅輕輕地撫摸著那些陶盆。

  謝子侯呆坐著看白毅,不知道如何說起。

  白毅神色淡然,輕聲漫語,像是在說一件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改朝換代,是自然而然的事。要始終把持著整個帝國的權力,成為諸侯的共主,那麼必須有強絕的領導者。可惜我們白氏家族即便再龐大,卻依舊是一個家族而已,要從一個家族的人丁中選出能夠震懾東陸的主宰,談何容易?而且我這樣的分家子弟慢慢的從主家中遠離,最後主家中剩下的,無不是養尊處優的貴胄子孫。他們沒有握過劍,沒有殺過人,甚至不明白天下的平衡和權力的絞殺。他們依靠著祖先的威風坐在太清宮的寶座上維持他們的統治,可是十年一百年一千年,當祖先的威風不能再延續,這個帝朝就會被摧枯拉朽的毀掉。養在錦繡中的人,是永遠不能戰勝嬴無翳那樣生在山原中的雄獅的!」

  白毅長吸一口氣:「這就是帝朝的命數了,薔薇皇帝的威武延續到風炎皇帝,已經是最後的光輝。那光輝滅了,再也無以為繼。綿羊統治的國家和獅子統治的國家,哪一個的人民會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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