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Ⅲ | 上頁 下頁
四〇


  嬴無翳攤了攤手:「沒辦法,你說的,我是鄉下諸侯,要用鄉下人骯髒的屁股玷污皇帝的寶殿,還想有什麼待遇?」

  此時白毅放馬在後面吃草,他抽出了腰間的簫撫摸著,獨自一人踱步,步子輕緩。

  白毅停下了腳步,簫聲漫漫而起,仿佛水波溢了出來,從極低的地方緩緩地升起,一直升到殤陽關的城牆那麼高。八月的夜裡本來不冷,可是白毅的簫聲起,周圍的溫度像是忽然降了許多。

  嬴無翳一皺眉:「謝玄……他吹的是什麼曲子?我怎麼不曾聽過?」

  謝玄壓低了聲音:「王爺說會聽簫,那是聽慣了夫人的簫聲。夫人的九節簫冠絕一時,可是本的都是晉北的譜子,清澀孤寒,不是英雄平涉殺場的雍容。絲竹六大家,倒有四家是在帝都,風臨晚的『柳上鶯』王爺是知道的,莫子虛的排管、左驂龍的『灑手簫』、八聲蟬的『碎箜篌』王爺就不知道了吧?」

  嬴無翳搖頭。

  「這四位中除了風臨晚年輕,其餘都是二十年國手。夫人的九節簫師承袁函先生,而袁函先生和帝都的四位並稱。喜皇帝要說做皇帝,是二流的,要說文采絲竹,卻是一流中的一流,莫說皇族,大胤滿朝敢在喜皇帝面前談曲樂的也不過三兩人。而喜皇帝曾說天下樂章帝都得其大半,就是說六大家中四大家都在帝都。」

  「他曲藝上有絕世之才,這也是最初不願殺他的原因之一,這個傻子卻往刀口上撞來。」嬴無翳搖頭。

  「白毅畢竟也是皇族旁支,奉著勤王的旗幟而來。此時兩軍陣前,他自然要標榜自己的身份,他吹的是帝都的曲子,雍容剛正,有卿相的風骨。」謝玄在掌心無聲地扣著拍子。

  「又要說我是南蠻的鄉下諸侯麼?」嬴無翳斜覷著這個仿佛沉浸在音樂中的部下,「以你聽來他吹得怎麼樣?」

  「要說國手必然是不如的,不過也是國手的弟子,聽來有左驂龍的清剛之氣,大概有所傳承吧?這首曲子叫做《慢吹紅》,本來是酒席中樂師奏來助興的曲子,閒適慵懶得很,不過在他手中,把多餘的變化都略去了,孤寒高遠,隱隱的有些悲意。」

  「悲意?」張博斜了斜眼睛,「他東陸第一名將,帶著八萬大軍把我們圍在裡面,他悲什麼悲?」

  「有的人,給他一壺酒他就不愁了,而有的人,就算擁有天下也是要悲的。」謝玄笑,「其實所謂悲愁,無非是過去之人不可追、現在之心不可安、將來之事不可知,這是萬古之愁,不會變的。可白毅的簫,好在悲愁之外有一股寒氣,仿佛刀劍在鞘中,不外露,卻自有清剛!」

  簫聲忽然斷絕!

  嬴無翳愣了一下,遙遙地看見俯首吹簫的白毅抬起頭來。

  「滅燈!白毅以弓箭成名!」謝玄根本沒有等待軍士動手,一掌拍掉了旁邊最後一盞燈籠。

  周圍軍士被驚動了,幾乎是同一刻拔刀,冷光爍月。

  「這裡距離他至少足有二百五十步,就算是白天也未必能命中,咋呼什麼?」張博低聲吼道。

  嬴無翳站在黑暗裡,紋絲不動。

  謝玄用力調整自己的呼吸。他也不知是為什麼,觸到白毅目光的瞬間,他覺得一根冰冷的芒刺從背脊上紮了進去,仿佛那就是一道箭,已經洞穿了他。他就著星月的微光,瞥了一眼身邊的離公,嬴無翳神情不變,饒有興趣地看向城外。

  「是白毅有幸麼?城樓上聽簫的是離公殿下吧?」白毅忽然揚聲呼喊。

  一片寂靜中,嬴無翳低低笑了幾聲:「白將軍吹得很好,我的部下謝玄說,《慢吹紅》中聽出金鐵的清剛之音,不愧是東陸第一名將。」

  他的聲音並不很高,可是低沉凝重,帶著笑意在微涼的夜裡傳得很遠。

  「東陸第一名將,並非靠簫吹得好,」白毅頓了頓,「七日之內,引兵破城!」

  所有人都在發愣的時候,白毅已經翻身上馬,馳向了楚衛軍團的營寨,而他的高呼聲還留在空氣中回蕩。面面相覷。

  「謝玄,今天是八月二十一日吧?」嬴無翳若有所思,轉頭看著自己最親信的助手。

  「王爺記得不錯。」

  「七日內決戰,就是八月二十八日……」嬴無翳以馬鞭敲著掌心,自言自語地走向了上下城樓的階梯,「快馬回九原,或許還趕得上夫人的生日。」

  謝玄愣了一下,微笑:「我倒是忘了。」

  「我夫人的生辰,你記著幹什麼?」嬴無翳也不回頭,隨口說著。

  張博茫然地上前幾步,看看離公的背影,又看看嘴角含笑的謝玄:「你和王爺還有心情那麼多廢話,有什麼用?白毅說了七日破城,可到底要怎麼破城?難道等著白毅的刀砍在我們脖子上?」

  謝玄苦笑搖頭:「對手是東陸第一名將,我們哪裡知道他的方略。若是我的軍陣智計還高過他,豈不我是第一名將了?」

  「那……那你說什麼廢話!?」張博瞪大了眼睛。

  「既然不知道,只好談談風月嘍。」謝玄攤了攤手。

  「談談風月,免得我有個部下,老說我是個鄉下諸侯。」離公的聲音傳來。

  張博愣在那裡,「你們講話我不懂!就是不幹不脆!」

  謝玄看著他的背影,臉上一抹笑容不褪。

  馬蹄聲由遠而近,剛才那個出去轉城的雷膽已經回返。他下馬半跪:「統計完畢,此時城市值守的共計一百二十五營軍士,約計一萬三千人。本該值守的人僅為九千人。」

  「果然是過於緊張,恨不得把全部人都趕上城了。傳我的令,重新劃定值守的次序,赤旅每旅分四隊輪值,兩隊防禦,一隊休息,一隊營中候命!不該值守的,統統呆在營裡,該睡覺的睡覺,該候命的候命,不要都上城來轉悠。要注意水火,嚴查來路不明的人靠近軍營,城上箭枝石炮的守衛加派人手。你們至少還要支援七日……如果到那時我們還沒有死……」

  「是!」

  「八月二十一……東陸第一名將……真有這樣的信心麼?」謝玄回頭揚首,看見漆黑的夜空裡一鉤上弦月淒冷地懸著,鋒利如狼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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