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Ⅲ | 上頁 下頁
三九


  忽然間,嬴無翳展顏一笑,起身緩步走到帳門處,掀起簾子看向外面。此時已經是午夜時分,離軍武士們手持長戟靜靜地站立在街道屋舍的陰影中,每隔十步一支火把,延伸到遠處變成數條長而細的火線,縱橫割開漆黑的關隘。遠處城牆上的大旗在半空中嘩啦啦地震動,騎兵敲打梆子,高呼著馳過城牆,將命令帶給守城的步卒。一陣夜風吹得急,重錦的大袍似乎都被吹透了。

  「我們離國,當年不過是一個南荒小國,世人都稱我們是南蠻。天下最不得勢的諸侯就是我們嬴家,那時候每年給天啟城公卿的供奉,宮中都出不起,非要啟用國庫。連年的借錢,連年的還不上,每到春荒還有饑民餓死。我的曾祖春節朝覲皇帝的時候,皇帝抛灑宮中特製的金錢,他竟然被爭搶的人群踩死了,」嬴無翳低低笑了起來,「但是我即位二十年,我國橫空出世,稱霸東陸!若不是最奇的兵,最險的路,誰能想像我們南蠻也有如此的一天?」

  「小心經營?」嬴無翳忽地大笑,「謝玄,你以為我會作一個富家翁老死麼?」

  謝玄面色微變,離開坐席站起。

  「男兒生在世間,就當策馬縱橫,長鋒所指,四海賓服!」嬴無翳低喝道,「人難免一死,或者死在床頭,或者死於刀下。我今年已經四十二歲,我能看見天下都是離國的一天麼?」

  嬴無翳和謝玄目光相對,一時間帳中靜得駭人。

  許久,謝玄忽地滿面嚴肅,掀起戰衣半跪於地:「王爺坦誠相待,謝玄感恩至深。謝玄有不情之請,望王爺有朝一日端坐太清閣上,賜謝玄以柳林書院。」

  嬴無翳微微一怔。柳林書院是天啟城國學館之外最富盛名的書院,即使他佔據天啟城的時候,也不敢辱沒斯文,所以嚴令軍士不得入內騷擾。對於賞賜,謝玄素來灑脫,今夜忽然求賜柳林書院,嬴無翳一時茫然起來。

  「如果王爺戰敗,謝玄也追隨王爺死于刀下。」謝玄笑了起來。

  「柳林書院?只要那個地方麼?」嬴無翳略有些奇怪,「我大可以賜你些別的。」

  「是個讓人懷念的地方,」謝玄笑了笑,「別的賞賜,都由主上。」

  兩人各自歸座。

  「說起來,白毅這兩天在做什麼?」嬴無翳忽地問。

  「夜夜在城外的空地上吹簫,據說吹得很不錯,我們的軍士不少都等著夜來聽他的簫聲。」

  「吹簫?」嬴無翳愣了一下,笑了起來,「我若是沒有想錯,現在是我們被七萬大軍圍堵在殤陽關裡,難道不該是我夜夜吹簫以示從容麼?」

  「也許白毅是想說他還不急著破城,被圍的吹簫是示敵以鎮定,圍城的吹簫是示敵以從容,各有各的弦歌,各聽各的雅意,」謝玄說到這裡一笑,「不過王爺可不會吹簫。」

  「簫,聽總是會的。有點意思,明夜跟我去聽聽白毅吹簫。」

  八月二十一,夜深。

  殤陽關蒼灰色的城牆被火焰映紅。面對著這道雄關的平原上,相距兩百五十步就是聯軍的拒馬和柵欄,柵欄前每隔十步一堆篝火,照得周圍一片通明。聯軍的軍士們就背對著火堆靠在柵欄上取暖打盹,六色旗幟在風中偶爾起伏。

  離軍的弓箭手結隊在城上經過,對峙了半月之久,離軍的步卒也頂不住困倦,三三兩兩地縮在垛堞陰影裡睡覺。率領弓箭手的千夫長並不說話,只是大步上去,用力拍打那些步卒的頭盔。步卒們紛紛醒來,不敢和怒目的千夫長對視,老老實實地低著頭,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了。他們都熟悉這個脾氣暴躁的千夫長,也是雷騎右軍的都督張博,知道在他面前抱怨什麼都是沒有用的。何況張博也並不輕鬆,接連半個月,張博每夜都帶刀在城上巡視,長長的城牆走一圈足有五裡,張博前半夜走一圈,後半夜再走一圈。

  「睡!夢裡被人把頭砍了!」張博低聲吼。

  他巨大的身體後面閃出了披掛黑色騎甲的年輕人,年輕人對他擺了擺手:「發怒無用,這麼些人都那麼困,想必是有原因。你們是幾班輪值?」

  軍士們不敢怠慢,他們也認得出謝玄,雖然這名將領執掌雷膽營,很少下到營寨裡和普通士卒談心,不過他和張博齊名,是嬴無翳左右雙手。

  「說起來三班輪值,可是夜裡經常被拉起來上城,也不知道怎麼排的,一天倒要值兩班,亂七八糟。」軍士年紀不小了,仰起脖子灌了一口淡酒,用袖子擦了擦嘴。離軍多半是南蠻邊地招募來的戰士,兩樣東西,一是酒二是刀,必然要帶在身邊,掉腦袋也不能掉這兩件東西,所以軍中只禁烈酒,淡酒對於這些士兵而言,就像是清水。

  「這樣。」謝玄點了點頭。

  「怎麼?」重鎧重盔的人影忽地站在了謝玄背後。

  「王爺!」城頭的士兵們驚立起來,一起跪拜。

  嬴無翳擺了擺手,令他們起身,看著謝玄:「怎樣?」

  「各營之間的聯絡不暢,到底誰上城值守,看來沒有人能搞清楚。」謝玄揮手一招,身後一名雷膽閃出。

  「你帶馬,在城頭上跑一圈,算算大概今夜哪幾營在值守,多少人,回去之後,報給我知道。」謝玄道。

  「是!」雷膽拉過一匹戰馬,馬蹄聲遠去了。

  「他能算清?」嬴無翳笑。

  「我的人,我有信心,」謝玄也笑,「他從軍前,是個販水果的,一箱大概多少果子,他隨手翻翻便知道,要說數數,雷騎裡大概沒有勝過他的。」

  「白毅一般什麼時候來?」嬴無翳踱到垛堞邊。

  「說來也就來了。」謝玄指著遠處。

  嬴無翳放眼望去,城下遠處是楚衛國的步卒列陣防禦,陣地前佈滿鹿角柵欄,陣上一列火把,照著火焰薔薇的大旗。而此時,陣後火把照不到的地方,一個縹緲的白色影子極快地接近。那是一匹極優雅的白馬,奔跑時馬鬃和馬尾散開,如同野馬奔跑在荒原上。馬背上的人一襲白衣,衣袂飛揚。

  整齊的楚衛軍陣列忽地從中斷開,像是被一刀斬斷,從那個人群的縫隙中,白馬翩然而過,進而繞過鹿角和柵欄,很快,它就逼近到距離殤陽關城牆不過四百步的地方。馬上騎士抖衣下馬,不持槍也不佩劍,隱隱約約腰間橫著一管長簫。

  「他這一馬獨行的風度,要是放在天啟城裡,那些貴胄名媛們想必要尖叫了吧?」嬴無翳笑笑。

  「是,他若是踏入天啟城,想必民眾焚香簞漿相迎,貴族家的嬌俏女兒們排著隊投懷送抱也是有的。不若我們進城,家家閉戶,若不是王爺你手裡握刀兵強馬壯,估計就人人喊打了。」謝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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