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Ⅱ | 上頁 下頁
六〇


  有僕役捧著滿盤的銀毫散上臺去,滿地銀光跳躍,在地板上叮叮噹當響成一片,台下更勺口歡騰。人們紛紛站了起來。

  在無邊的歡鬧中,織金的軟鞋無聲地踏上樓梯。女人低著頭,沿著過道走到最裡一間空著的雅座裡坐下。一陣含著水氣的花香在走道上飄過,引得雅座裡的人們紛紛探出頭來。最後只看見曳地的淺紫色裙裾消失在盡頭。

  這是一間小小的白紗籠成的閣子,可以坐三四個人,現在卻只有她一個。

  「你來遲了,錯過了出彩的一段。」右手的紗幕後傳來男子的聲音。

  「是麼?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想不到這麼熱鬧,這次為什麼不在酒肆?」

  「這是說演義。市井裡的粗人喜歡的東西,英雄美人,生離死別,很熱鬧的。宮裡的女官。穿衣用的是冰錦,香料用的是龍涎,大概沒機會見到這種場面,不過來一次南淮不聽一場演義,也算白來了。我怕你還沒來得及見識,就沒有機會了。」

  女人的雙手無聲地滑進衣袖裡,「將軍的意思,我聽不明白。」

  「你見過蒼溟之鷹了?」

  「見過。」

  「以蜘蛛絲想去殺蒼溟之鷹,我勸你還是不要冒險。」

  「嗯。是他讓你傳話給我麼?」

  「他要說的很簡單,想必你也都知道,我來這裡,只是想勸你離開。」

  「離開?」

  「幽長吉為什麼選擇你守護這柄劍,我不知道:不過。」息衍頓了一頓,「你不是一個天驅,甚至算不得一個武士。也許每一代都會有一個人留下來守護那柄劍,但是這個人不該是你。」

  「那是誰呢?是你們麼?你們這些殺了他的人。」

  息衍沉默了一會,低聲苦笑。

  「為了什麼呢?只是因為他救過你,所以你對他有情?」

  「為什麼……怎麼說呢……我不過是回想起他的聲音。聽以那麼多年,我那麼想回北方的山裡去,可是卻踏不出南淮城:人心真是永遠學不懂的東西,包括自己的心。將軍只是想要那柄劍,何苦那麼苦苦地探究呢?」

  息衍沉默了很久,「如果你算是我的敵人,那麼多年,你是唯一一個我看不透的敵人。」

  「所以你至今都沒有動手,是麼?」

  息衍歎了一口氣,「你守不住的。你的蜘蛛絲殺不了蒼溟之鷹,我也不是他的對手。你已經守護那柄劍十四年了,永遠都沒有完麼?你一輩子就想這樣?」

  「一輩子……」女人輕輕地說。

  她沉默了一會兒,「看著園子裡的花開了,我常常會想,我就像園子裡那些花,其實一生只開一度。我開花的時候,恰好和我丈夫在八松相遇。那也就是我的一生了。其實那柄劍,或者什麼天驅的秘密,我都不在乎,我只是相信他一個人而已。」

  「還沒有厭倦這種腥風血雨的日子麼?」

  「將軍在說笑了,掀起腥風血雨的,是將軍這樣的男人才對吧?」

  息衍沉默片刻,「去年,我在秋葉城裡買了一棟房子。就在清冶湖邊。不是什麼很大的房子,但是全是沒有漆飾的松木建構。白綿紙糊的門窗。木質的地板架起在半尺高的骨架上,不受地氣。冬夏都很乾爽,還有一扇朝向湖面的大窗,推開來,外面就是棗子林,然後是一望無際的湖水。清冶湖你知道的,早晨的湖水是深碧的,中午太陽升起,則是淡藍。有沒有興趣去住在那裡?」

  「只要我告訴你蒼雲古齒劍的所在,你就可以送我回北方,一生一世都不用回到這裡。是不是?」

  「我會為你辦好新的行喋,晉北國對於天啟的皇帝而言就像是化外之地,沒有人會知道你的來歷。你們生來不就是該像雲一樣在空中飄流麼?無論天羅還是天驅,始終不該有任何的人拴住你的腳。」

  女人笑了起來。她一笑,就像是晚來的春雨打落滿樹的花那樣,點點滴滴都是春情。「將軍為我買了房子,幫我離開這裡,在晉北那種苦寒之地居住。不知道將來會不會有空,春暖花開的時候可意憐奴,來看我一下,少住幾日呢?」

  「大概不會。」

  「以前倒是也有人說要帶我離開這裡遠走高飛呢,難道將軍是個薄情的人,要讓我獨自一人遠走高飛麼?」女人還是笑。

  息衍也不生氣,「園子裡的那些花,一生只開一度,你剛才自己說的。」

  女人不笑了。低下頭,「就算我願意,幽隱怎麼辦?」

  「放棄吧,你難道不明白,那個孩子根本不像他的父親,他沒有他父親的勇氣。而他也不是你的孩子,他已經是百里景洪的了。在野心家的手中,絕不會有真正的天驅成長起來。」

  女人冷冷地笑了,「真正的天驅又如何,是真正的天驅下了對我丈夫的格殺令,而百里景洪最後收留了他的兒子。」

  「百里景洪為什麼收留幽長吉的兒子,我也不清楚,不過據我所知的百里景洪。絕說不上什麼寬仁慈和的君主,他每做一件事,必有所圖。你是寄居在虎窩中求生。」

  「虎窩……世上哪裡不是虎窩?」

  息衍沉默了一會兒。低低嘆息,「走吧,忘掉一切,你本來就該是自由的。」

  女人的身子微微一抖。也沉默起來。

  許久,她低聲說:「我會仔細想想,等我想好了告訴你。」

  「剩下的時間不太多了,蒼溟之鷹已經決定動手,我們把日期定在九月初四,那天夜裡會有一輛黑色的油蓬馬車等在紫梁街東口的凰月坊口,我和蒼溟之鷹都會在那裡」

  」你們兩個人怎麼能闖東……」女人說到這裡忽地煞住。

  「東宮祖陵。是麼?」息衍的聲音從輕紗那邊悠悠地傳來,「其實無論是我或者蒼溟之鷹,早就確認了那柄劍的位置,龍血骨結咒印只要還在,一般人就別想踏進咒印的劍圈。下唐還沒有能夠把它移走的秘道大師吧。」

  「好吧。為什麼是九月初四?初三是你的生日。」

  「我還想生日的晚上好好地喝醉一次,人生在世。能過的生日不過百數,錯過了可惜。」息衍笑笑,「我等你的消息。」

  女人不再說話,起身走出了雅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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