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Ⅱ | 上頁 下頁
五四


  下麵的姬野拍了拍他的腿,呂歸塵急忙扶著他的手跳了下去。姬野的臉色有點難看,他壓低了聲音湊在呂歸塵的耳邊,「有麻煩。」

  「什麼麻煩?」呂歸塵吃了一驚。

  「那個死人臉的傢伙。」姬野在人牆裡撥開一個縫隙,指著台下的座位。

  呂歸塵看了一眼,心裡突突地跳。圍著一張方桌,坐的是東宮的少年們,為首的是幽隱,陰著臉色扶著一隻酒壺,方起召和雷雲正柯幾個圍在兩側。幽隱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左右兩邊陪著妙齡的女孩,卻是輕紗裹臂妖嬈的裝扮。方起召倒著酒跟幽隱陪著笑臉,似乎今天又是他的東道。幽隱面無表情,沒有看陪飲的女孩,也沒有看臺上的人,他的眼睛空洞洞地看著前面,誰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我們走吧?」呂歸塵有些怕了。

  「再看看。」姬野也有點不安的模樣。

  臺上清麗的歌聲再次拔起,這一次呂歸塵再也聽不懂了,飄忽如風一樣,有如在高天上經行。一絲絲地蔓延開來,像一枝種下散開的花葉,而後第一片花瓣被風扯了下來,卷得越來越高,直上雲中,沒在流水一樣的雲裡,永遠的只是漂流。聲角的琴聲滴水般在後面低低地應和,過去那場春風裡面的相逢,十裡花紅,夜風來時的相送,走了很遠回頭,人還在隱約月色中。

  不知為了什麼,呂歸塵覺得眼角有點濕。

  歌聲餘音嫋嫋地散去了,短暫的寂靜後,又是掌聲。聲角的先生一副不屑的模樣,不理歡呼,又是掀起簾子直接回台後了,只剩下色角盈盈地行禮。她俏生生地站在台中央,就有人把紙花和鮮花一起拋上去,花雨滿天,呂歸塵只覺得在北陸連大君也沒有如此的風光榮耀。他盯著色角,不知怎麼覺得色角面具下的眼神不時是投向他們這邊的,他的臉於是就有點紅了。

  老闆模樣的人從台邊的梯子而上,捧著的託盤裡都是金銖,呈在了色角的面前。色角微微愣了一下,只拈了一枚,好奇地看著台下。歡呼聲低落下去,人們也交頭接耳起來,只有呂歸塵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

  南淮城裡給說演義的色角送禮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不過禮有輕重,一般不過是銀毫,可是出手就送大把大把的金銖,不由得讓人去想送禮的人是否有別的念頭。這個色角只是在這裡串場的,誰都不知道她的身份,不少富戶曾經傾慕,不過色角從來不假辭色,總是悄沒聲地就溜走了,更不揭開面具。而今天這些金銖幾乎可以讓一戶貧家過上十年了,不是一般富戶可以輕易出手的,這麼大一筆錢,別說是一個唱歌的女孩,就是小戶人家的聘禮也不會有這一半,人們也懷著一分好奇想看看這個闊綽的人是誰,能否揭下色角的面具,抱這個美人回家。

  眾目睽睽中,方起召抖了抖衣領,揉了揉胸口,昂然地上臺。

  人群譁然起來。誰都沒有料到出這筆大錢的竟然是一個禁軍裝束的十四五歲的孩子。

  「這孩子哪來那麼多錢啊?」有人就在呂歸塵身邊問。

  「可別小看孩子,這個據說是方氏的小兒子,他家裡,能買下小半個南淮城呢。」

  「這麼小的孩子也知道花錢捧姑娘?」

  「別看得人家跟我們一樣,人家家裡貌美的婢女成群結隊,十三四歲就有丫鬟陪房了……」

  「一點點薄禮,助姑娘的清音。」方起召竭力做出大人的樣子,不過還是看得出在色角面前他很局促。

  色角沒有理他,只是斜著身子瞥著他。

  周圍的人哄笑起來,這樣天籟的嗓子,本來大家也都不想一個富豪就花錢藏在家裡,大家永遠再聽不著。方起召覺得渾身都不對,進不能退更沒臉,只能從託盤上抓了一把金銖要塞在色角手裡。

  色角閃開了,「你知道我是誰?」

  方起召蒙得心上的女孩問自己問題,大喜,急忙點頭,「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們見過的,上次你和……」

  「知道我是誰還敢來找死?滾!」

  色角忽然做了一件呂歸塵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她抬腿狠狠地踢在方起召的胸口,整個地把方起召踢翻下臺去!轟然巨響,方起召撞塌了檯面,書館裡面亂成了一片。色角跟著竟然把臺上的九枝銅燈也舉了起來,用力投了下去,擋住了要衝上來的雷雲正柯。九枝銅燈裡的清油潑濺出來,灑在桌布上,燃燒起來,坐得近的兩個客人衣服也著了火。場面越來越混亂了,又有幾盞照明的銅燈被閃避的人群撞翻,書館裡頓時就黑了一半下去。黑暗裡反而是燃燒的桌布和客人的衣服更鮮明。

  「著火啦!著火啦!」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

  書館裡本來還不知所措的人都亂了,紛紛往外面擠去,夥計們急急忙忙地端著水去把火澆滅,卻擋不住人流。越來越多的燈被撞倒,周圍更黑了,隱約中呂歸塵只看見東宮的少年們變了臉色,一齊拔出腰間的佩刀正往臺上沖,方起召還想攔,但是已經攔不住。

  「呆在這裡別動!」姬野大聲喊。

  他跳上前面的檯面,大步踏過一張又一張的桌子,被他踢飛的酒水和食物四處亂濺。然後他把最後一盞銅燈也踢翻了,借力跳到了臺上。周圍完全陷入黑暗之前,呂歸塵看見他一腳飛踢向幽隱,把他逼退了。所有人這時都在往外跑,呂歸塵也想跑,但是他記著姬野的話,他要留在這裡和他的新朋友在一起。他怕被人流沖走了,於是緊緊抱住了一根柱子。

  臺上只有拳腳的聲音,東宮的少年們似乎也是擔心黑暗裡誤傷了同伴,於是收起了佩刀。不時地有悶哼的聲音傳來,不是中拳就是中腳,呂歸塵豎起耳朵去聽,似乎都不是姬野的聲音,於是心裡稍微安定了一些。

  「呃!」

  呂歸塵心裡一震。這回是姬野的聲音了,聽上去他似乎中了一擊。

  「你掐我幹什麼?」黑暗裡傳來姬野憤懣的聲音。

  「我叫你趕快突圍啊!」是色角清清脆脆的聲音。

  「你別管我!」

  呂歸塵覺得頭頂有風,他抬頭去看。

  許多年以後,呂歸塵無數次地回想那個瞬間,生怕遺漏了任何的細節。

  他看見了光,黑暗裡只有那麼一點火,是一根火絨,蓮花盛開那樣持在色角的掌中。她一手拿著那根火絨,一手摟著一根紅錦。紅錦拴在屋頂中心,本來是一個懸掛在台中央的錦球。色角抓著這根紅錦蕩了出來,就像蕩秋千那樣,她在絕高處揭開了自己的面具,抖開了長髮。呂歸塵的眼裡,那一瞬就是陽光灑落的情景。那麼長的一束金髮潑灑開來,映著燈光,把人的眼睛都照亮了。在那抹陽光下,女孩子抓著一根紅錦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那是個羽人,而且只是一個羽族的年輕女孩。

  女孩兒落在呂歸塵的身邊,她似乎可以在黑暗中看得很清楚,一把就把藏在呂歸塵身後桌子下的老闆抓了出來,「喂,把我的工錢結了吧!」

  「唉!姑奶奶你惹的這個事情怎麼算?你還要我付錢!」老闆哭喪著臉。

  「跟我有什麼關係啊?」女孩兒使勁晃著他,橫眉立目,「誰要你放這種垃圾進來的?我不單要工錢,我還要你賠我呢。」

  「賠你什麼?」

  「看見這人我噁心!」

  「人家就是送錢,送錢送花給色角,有什麼不對?你不要他們的,偏要我的!」

  「看得起你才要你的!」

  「我沒錢!」

  「吝嗇,我知道你貪財,出錢就肉痛!我就是要讓你這個老兔子肉痛!」

  她失去了耐心,乾淨利索地一拳砸在老闆面門正中。老闆翻了翻白眼昏了過去,女孩子在他腰裡摸了摸,開心起來,「找到了找到了。」

  她掂著一隻沉重的皮囊,眉開眼笑起來。

  「好了,都歸我了,」她滿意地點頭,「不義之財,取了取了都取了!」

  「你……你是姬野的朋友吧?」呂歸塵戰戰兢兢地碰了碰她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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