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Ⅱ | 上頁 下頁 |
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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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掃視了一圈,也只能點了點頭,拉著呂歸塵往前擠了擠。兩個孩子被周圍一同站著聽書的成年人擠在中間,姬野用力推了推,才好呂歸塵騰出了一片地方。 「這是什麼?」呂歸塵覺得無比的新鮮,緊張地貼在姬野身邊墊腳去看。 「這是說演義,來一趟下唐沒有聽過這個都是白來了。」 「什麼是說演義?」 「你怎麼什麼都不懂啊?」姬野埋怨著,「說演義就是說英雄故事。讀書的可以看書,像我這樣,再怎麼讀都是一知半解的,總要有人說給我聽。而且這個說得可比看書有趣多了,有琴聲,有人唱,後面還有鼓點,不過你看不見。」 「嗯!」呂歸塵使勁地點頭。 姬野看著他滿是興奮的臉,「其實這些還不算什麼,我是帶你來看一個朋友。不過你不要太親近她,她瘋起來也是很難纏的。」 「她一會兒來麼?」呂歸塵愣了一下,「這裡那麼多人,能找到我們麼?」 「一定能!」姬野神秘地笑。 掌聲忽地哄堂而起,有人尖銳地打著呼哨。剛才走進後面的先生又悠然地踱步回來,這一次他捧了一張長琴放置在桌上,以衣袖灑然一掃,端坐在桌子後面。整個臺上,只有一角有那麼一張桌子,桌子上一副雲板、一塊醒木和一張長琴,而台前則站著一個戴面具、穿紅衣的人。 「說書的先生是聲角,前面的人是色角,」姬野解釋著,「先生只是說和彈,前面的人會唱和跳舞,他現在臉上戴的面具是額頭抹金的。那是薔薇皇帝的面具,戲臺上只有薔薇皇帝的面具是額頭抹金的。」 先生的手指輕輕掃弦,一扣醒木,周圍全都安靜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離鄉去國二十年,歸來日晚白髮新。我大胤始祖、薔薇皇帝統帥大軍直逼陽關城下,時值深秋,萬物凋敝,大軍皆服赤色,軍中有一乘紅輦,簾幕低垂,載著薔薇公主駕下……」 先生說話清澈,說起書來卻變成一個沙沙的嗓子。他偶爾撥弦,侃侃而談,眼中全沒有台下的人。可那聲音卻似乎有種魔力,呂歸塵呆呆地聽著,滿心想的只是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一支打著火玫瑰旗幟的大軍開進到陽關城下,沙塵泛起,有一個女人在輦上緩緩掀起了簾子去眺望。幕後的鼓點由緩而急,由輕而重,先生說到了十萬大軍逼近陽關城下,便有烏雲壓頂的意味。他雙眉緊縮,手指在琴弦上忽挑忽撚,鼓聲忽地一頓,仿佛全軍定住。而後再起,這一次鋪天蓋地,有如雷鳴。 「是衝鋒!」呂歸塵在心裡說,他摒住呼吸,像是能看見領軍的帝王咆哮著舉起承影之劍。 鼓聲中先生忽地起身,回歸幕後。鼓聲再次停頓,叫好聲再次潮頭般掀起,呂歸塵站在那裡,悵然若失。 「怎麼沒了?」他急切地拉著姬野。 「剛剛過了一半,先生回去休息。」 呂歸塵松了一口氣,懸起來的心稍稍落了回去,「姬野你再給我講一下,我剛才沒全聽懂。」 「薔薇皇帝是我們胤朝的開國皇帝,是東陸第一……就算不是第一,也是數一數二的英雄。陽關血戰,是說他喜歡的薔薇公主要死了,薔薇公主和他從小就是最好的朋友,最大的心願是看著他登上太清閣當上皇帝。可是當時薔薇皇帝還被擋在陽關之外,眼看著薔薇公主就要死了,皇帝決心不顧死傷強攻陽關,最後死了十萬人,踏著屍體登上了陽關的城頭。」 呂歸塵瞪大了眼睛,「死了十萬人,才登上陽關的城頭?」 「是啊。」 「代價真大啊。」呂歸塵喃喃自語。 「可是薔薇公主就要死了啊,那是他一生最好的朋友,薔薇公主一生的夢想,就是看著他登上太清宮的皇位。」姬野抓了抓頭。 「一生最好的朋友……」呂歸塵呆了一下,不禁又猶豫起來。 一生最好的朋友和十萬人,在他的心頭的輕重一時模糊不清起來。他望著紅錦裝飾的舞臺,癡癡地出神。 片刻的休息後,先生重新走了出來,卻不再說話,整了整長琴,自顧自地彈起一曲古風 。古風本是簡單蕭瑟的調子,路夫子課餘也不時地彈奏,不過到了說書的先生手裡,卻多了一些變化。周圍聽書的客人忽地也都沒音了,連飲食的聲音都一概全無,只聽著琴聲低徊,仿佛一根絲線漸漸拔起,越高越細,最後沒入雲中。 先生一按琴弦,天地俱寂。 「昨日青絲,塚間紅骨; 月色晚來枯,吊唱相和無; 悲喜總無淚也,是人間白髮,劍膽成灰; 琴木蕭蕭也,弦盡時秋風悲回,莫問從頭; 英雄總無路,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 那個遙遙的歌聲響起時,呂歸塵呆住了。他一生都不曾聽過這樣清澈的聲音,也不曾想過有那樣千年的烈酒都解不開的愁緒。可是這個聲音這麼唱著,他就信了。那麼寂寞高寒的聲音,像是封在海螺中的濤聲,過了千年洗去泥封,它依舊寂寞地轉著,無始無終。唱歌的是個女聲,聲音清銳,如同扣著一片精銅的簧片。可扮演的卻是高舉烈火薔薇旗的皇帝,他在新塚前唱著這樣的吊歌,掀起車簾的女人已經不在了。 他急切地想要去看唱歌的人,可是整整一面人牆擋住了他,前面一些坐著的客人也站了起來。 「來,」姬野拍了拍呂歸塵的肩膀,「站在我肩上。」 呂歸塵猶豫了一下,好奇心終於戰勝了謙讓。他扶著姬野的手跳了上去,站在了他的肩上。半蹲下的姬野站了起來,呂歸塵忽然升得比周圍所有人都高,眼界開闊起來。臺上唱歌的就是穿紅衣的色角,從身形看去是個高挑的女子。她站在台前邊沿,輕盈得像是飛鳥,臉上還是套著金色的面具,面具上是個劍眉飛挑的威武男人。 歌聲稍微停息,後面聲角的琴聲又跳躍了幾下。色角把一張紅巾蒙在頭頂,不知在裡面搗鼓些什麼。 「好!」叫好聲一時仿佛潮湧,屋頂都要被掀翻過來似的。有人大把大把地把銀毫乃至金銖拋了上去,滿台亂滾。呂歸塵四顧都是興奮得發紅的臉,他也被這種氣氛感染了,大聲地跟著叫好。 色角忽地扯掉紅巾,下面的面具已經換成了女人的,白麵紅頰,眉心彈著梅花痕。所有聲音一時又都收了。 「好啊!好啊!」呂歸塵沒有料到這個忽然的變化,還在使勁鼓著掌。 他站得最高,聲音最響,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他兩隻巴掌停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窘迫中,他看見紅衣的色角轉頭向他,面具後面兩隻靈動的眼睛,伴著一聲幾乎聽不見的低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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