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Ⅱ | 上頁 下頁
三七


  「那窮小子哪裡出得起錢哦?」雷雲對面的方起召在鼻子裡哼哼,「他窮得叮噹亂響,我可是查過,他是姬家小老婆生的,庶出,家產沒有份的!」

  方起召家不是世族,可是方氏卻是宛州商會十姓之一,壟斷了整個南淮城的運輸和鍛鐵。他家最不缺的就是銀錢,最看重的也是銀錢。他參軍那一日擺了最大的排場,在紫梁街上最貴的聽濤館請了四十多個禁軍世家少年喝花酒聽歌,請的都是花街裡最出名的女孩。也是那一晚上,少年們在女孩身上摸摸蹭蹭的,模模糊糊知道了男女大概是怎麼回事,仗著這個,方起召在東宮禁軍也算聲名鵲起。

  「我說這個小子純粹是自己找死,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搶了我們的風頭,還敢進東宮?要是我早就逃命去了!」彭連雲搖頭。

  「就是要他來,來得好!」方起召邪邪地笑,「不來怎麼收拾他?今兒是他參軍的第一天,三書二禮也不是那麼輕易過的。」

  「你有什麼主意?」

  「我們在這裡等就好了,自然有人把他送上門來!」方起召咧著嘴。

  「就數你小子最陰險!」雷雲正柯知道他早有了準備,在他頭上拍了一記。

  「哼!要我說除非……除非那小子把跟他混在一起的那個姑娘獻出來,脫光了從東宮這頭跑到那頭,否則說什麼也不能給他好看!」方起召的笑裡帶著點猥褻。

  「呸!」彭連雲啐了他一口,「要是那樣還能跑到東宮那頭?半道早被你劫了!」

  外面傳來了喧鬧聲,方起召一躍而起,「是他是他,准是兄弟們半路上把這小子劫住了。」

  「喂,你可沒捅馬蜂窩吧?這小子不好對付!」

  「沒事沒事,我安排了十多個兄弟呢。」方起召推開了房門。

  三個人全都愣住了。房門打開的那一刻,軍營門口的人影飛躍起來,他手中的木刀被用作了短槍,淩空直刺擊中最後一個拿著鐵鍊的少年武士。他落下來,木刀換為反手橫在身後,掃過周圍一圈哀嚎的人,忽然把目光投向了遠處的方起召三人。營門的陰影罩住了他整個人,卻掩不住他的目光,猛虎一樣的黑色眼睛。

  「大哥……大哥在哪裡?」方起召的聲音都變形了。

  「從早上就沒有看見他……」

  「快……快……關門!」

  火焰一起一伏,像是跟隨著他的呼吸。沉重的黑暗壓下來,耳邊似乎有著許多人大聲呼嘯的聲音,可是仔細一聽又覺得只是掃過大殿的微風。

  「他們在那裡,他們在喊我……喊我!」幽隱想。

  他的手在抖。他的視線模糊起來,眼前只有自己的手和那塊蒼青色的巨大金屬,再就是那個骷髏,靜靜的它沒有動,可是它的神情似乎在變,似乎在笑,笑著對幽隱張開了懷抱。幽隱努力地把手伸出去,這時候他覺得每推動一寸都是艱難的。他的手指上沒有那枚扳指,他覺得不安,他一直覺得那枚扳指可以保護他。

  金屬、火焰、骷髏的笑容,這些似乎慢慢融合在了一起。幽隱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竭盡全力伸出手去!

  天旋地轉,他被灼熱的大力推了回來,全身像是被火灼燒過那樣燥熱地疼痛。他縮在地上蜷曲著哀嚎,把劇痛的手夾在兩腿間。

  過了很久他把手拿出來,看見掌心被燙傷的兩道鐵灰色痕跡。

  他沖上去一腳踢滅了火盆,坐在黑暗裡氣喘吁吁。

  6

  喜帝七年,十月。

  隨著淳國敗于離國,勤王聯軍的勢力暫時的衰弱了。而年幼的敖之潤無法主理政務,眀昌侯梁秋頌以「監國」的名義取得了畢止的全部權力。淳國名將,有「醜虎」之稱的華燁帶著三萬風虎精騎屯兵在當陽穀耕種田地,和駐紮在帝都的離國五萬赤旅一萬雷騎形成對壘之勢。梁秋頌派遣使者,奉玉劍玉斧入帝都朝拜皇帝,在諸侯們眼裡,這是決心誓死勤王的象

  征。諸侯們在各自的宮中期待著新的決戰,以驅逐霸佔帝都的南蠻子。

  這一年宛州漁業豐收,西瀛海有漁民說不小心誤入深海,曾經看見風鳥唳天,九轉盤旋而舞,之後飛向了西北方向。風鳥是傳說中飛鳥的帝王,它飛向的西北方,則是淳國所在的方向。朝野上下隱隱有風聲說要恢復東陸帝朝的繁華,還是得倚仗兵馬強悍的淳國。又有人上表皇帝,說理應加封梁秋頌,為諸侯樹立忠臣的楷模。皇帝和淳國對於這些消息都保持著緘默。

  又一年眼看就要過去。

  南淮城。

  東宮最高的「愛晴樓」上,呂歸塵扳著欄杆探出半個身子,眺望著空中盤旋的鳥兒。

  夕陽半落在鳳凰池上,放眼一片水光粼粼,像是撒了一層碎金,整個南淮城朦朧在霧氣一樣的夕照中,隱隱地可以聽見遠處高臺上敲擊雲板的蒼蒼聲。

  南淮夕照是宛州的勝景,士族喜歡唱詠的。不過呂歸塵卻並不那麼喜歡,這裡的屋子總是那麼高,走到哪裡都是看不盡的亭臺樓閣,把遠處的草木還有天際的浮雲都給擋住了,他尤其不喜歡高聳的宮牆,走在牆下感覺那牆就沉甸甸地壓在自己的胸口上,叫呼吸不由自主地沉重起來。

  他很懷念草原,懷念站在馬背上一眼可以看到天地盡頭的感覺,那裡的天空是無邊無際的一片碧藍,常常騰起白色翼梢的大鷹,飛得高傲而孤獨。

  他到達南淮已經是第四個月。九王回返北陸,鐵顏和鐵葉又不能跟進宮來,這裡只剩他一個人。他知道這種生活只是剛剛開始,卻沒有結束的期限。

  「呵呵,終於找到塵少主了,就猜到少主又在愛晴樓看雀兒了。」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呂歸塵轉過身來,看見方山細白的臉,上面兩條短平的眉毛壓著一對帶笑的小眼睛。

  「方都尉好,」呂歸塵微微欠身,「這裡開闊,可以看得很遠。我剛才吹笛子,看見了雁。那是雁,不是雀兒。」

  「呵,雁也是雀兒啊,少主是逗方山開心呢。」

  呂歸塵搖搖頭,「雁和雀兒是不一樣的。我們蠻族的牧人說,雀兒飛百尺,吃蟲子,雁兒飛千尺,吃魚蝦,大鷹飛萬里,吃牛羊。雁和雀兒不一樣的,能飛很遠,飛過大海。也許,是從北方飛來的。」

  「北方?」方山笑,「塵少主這是想家了。其實北陸有什麼好啊,聽人說過,除了草還是草。也是方山這幾天疏忽了,明天從東宮裡面找幾個伶俐的下人帶塵少主上街走走。南淮城裡面,好玩的東西可多著呢,鬥狗鬥蟋蟀猜枚葉子牌,最有趣的是坐在酒肆裡聽人說演義,塵少主不是喜歡英雄麼?說的可都是英雄的事情。」

  呂歸塵還是搖頭,「北陸也不都是草,還有牛羊,有大鷹,有鏡子一樣的湖泊,還有犛牛群和野馬群……我認識的人都在那裡,有我阿爸阿媽,有大合薩和蘇瑪……方都尉,要是你最親的人都聽不到你的消息了,當英雄還有什麼意思呢?」

  他略略回頭,方山的目光和他對了一下,隨即錯了開去。方山想這個孩子就是太認真了,分明只是個孩子,偏要想大人的事。

  「塵少主,膳房催了。用完晚膳,路夫子還要給您和煜少主開一堂晚課,今天可是得考上次的詩文了,塵少主可都還記得?」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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