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Ⅱ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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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無論她怎麼鬧,怎麼喊,怎麼揮舞胳膊,姬野都沒有說話。這個孩子安安靜靜地看著她,漆黑的眼睛裡映著星光。 羽然最後也安靜下來,兩個人默默地相對,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羽然有種要哭的衝動。 姬野沒有再提過那次的窘迫,而後二十年過去有如瞬刹的流水。 直到大燮神武六年,羽烈王高坐在太清閣的臨風處宴飲,對「燮初八柱國」之一的謝太傅說了這段往事。 帝王端著杯盞眺望遠處,「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這個茫茫的世界上,竟然可以有什麼東西只屬於我,而不屬於昌夜。那一夜我都沒有睡著,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下了決心。我不要做弟弟的副將,我要做自己的事。如果羽然會和我站在一起,那麼漫天諸神也未必都只眷顧昌夜,我要這天下屬於我的東西越來越多,我再也不要追隨在別人的馬後。我再也不要,追隨在別人馬後!」 太傅沉吟良久,苦笑著說:「這話可以流傳下去麼?」 帝王微笑,「太傅怎麼想?」 太傅思索了良久,「八字而已:可敬可畏,可憎可怖。」 羽烈王點頭,「既然是這樣難得的可憎之言,那太傅為我筆錄,就在青史上傳下去。」 謝太傅辭世的時候,這段筆錄公諸於世。史官錄入了《羽烈帝起居注》。 那時正是敬德帝姬昌夜在位。皇帝閱稿後勃然作色,三個月裡斬了史官十七人。可是第十八位長史依舊把這段話入了《羽烈帝起居注》呈上。 「愛卿不怕死麼?」敬德王問長史。 「是非公論,史官只取真實而載錄,」長史道,「先帝和陛下是親兄弟,先帝是什麼樣的人,陛下比臣子們更清楚,這段話的真偽陛下心裡知道。臣能活多久?可是史官代代,下筆如刻金鐵,不漏言,不妄語,世代家風,不能毀在臣手裡。臣不改,陛下殺了臣吧。」 敬德帝沉默良久,伸手比刀形,在史官的脖子上虛砍一記,而後負手離去。最後這段話和羽烈王的其他手稿一起被印行,公然陳列在古鏡宮的書架上。 「他的餘威尤烈啊!」又很多年以後,敬德帝對那個史官說,「你們沒有錯,這話是他特意留給我聽的。從很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憤怒不甘,冷眼對人,可是誰會知道,這樣的人最終可以一統天下呢?」 沒有人會知道,因為他總是低著頭,所以無人看見他眼底的孤獨。 此時此刻,遙遠的中州高原上,沉默的騎軍打著豹子的旗幟迤邐前進。 一泓圓月在旗幟間隱現,十歲的少年揭開車上擋風的皮簾子,默默地看著月色。年老的女奴急忙上來搶著合上了簾子,「世子啊,天氣還涼,你身體也不好,可不要被寒氣吹到了。」 「不會的,」少年笑笑,他的臉色蒼白,「原來東陸的月亮,和我們草原的,是一樣的。真的是一樣的呢。」 女奴陪著笑,「唉,月亮還能不一樣?盤韃天神只造了一個月亮給我們啊。」 「一樣的就好,」少年低低地說,「這樣就能和阿爸阿媽,永遠都看一樣的月亮。」 車輪碾壓地面的吱呀吱呀聲吞掉了他的話,驛路煙塵,命運中的第三個人正踏著千里的長路,從草原之國去向下唐的南淮城。 9 姬謙正對長子終於還是無能為力。 姬野被家法竹鞭狠狠地責打了一頓,足足半個月身上的傷痕才消退。可是那個女孩子的身影還是三天兩頭地出現在姬家大宅的旁邊,每次牆外響起竹哨或者呼喚的聲音,姬野無論在做什麼事,都會飛跳起來從後牆上翻出去,姬謙正追也追不上。 起初他還想過要用竹鞭來威嚇兒子,可是每當他舉起竹鞭,姬野就會退後一步,屏足氣息,用勁道灌滿全身的肌肉,準備迎接父親的鞭打。而後父子二人一個高舉竹鞭,一個準備挨打。這樣的情形總是以姬謙正長歎一聲摔門而去告終。 姬謙正悄悄地尾隨了兩次,這才稍稍放心。羽然和姬野兩個人就只是玩,偷果子,捉蜻蜓,看煙火,鬥蟋蟀,再不就是百無聊賴地在牆頭上走來走去。很偶爾的,羽然會教姬野識字,這是姬野最安靜的時候。姬謙正想都不敢想,長子竟然能夠安心地坐幾個時辰,聽別人說那麼多的話。 不過,只要姬野不和那個神秘的老人有來往,姬謙正擔心的事情就不會發生。雖然不是他們的成員,可是姬謙正深深知道這個組織的力量和鐵一般的規矩。 此外,他還有更關心的事情不能分神。 南淮城外,陽泉酒肆。 陽泉在南淮的西面,是個鄉下鎮子,起這個名字的酒肆也不大,在城郊的一片樺林外,是進出林子打獵的獵人晚上回城喝一口粗酒的地方。不到落日的時候就總是空蕩蕩的,往往一個人也沒有。 一身黑透的長衣,一條白色的腰帶,唯一的客人坐在向陽最好的一個位置上飲酒,就著一碟鹵汁豆干和一碟鹽水花生。 掌櫃端上一碟粗鹽醃菜,堆了點笑容,「再坐一坐,家傳的醃菜,下酒最好,不收錢。」 黑衣的客人看了一眼,「都是大鹽粒子,難不成被鹹死?」 掌櫃笑笑,「還有碟子水呢,白水洗了吃,不鹹。」 他轉身退了下去,客人在下午綿軟的陽光中好奇地夾了一條醃菜,在水碟裡涮了涮放進嘴裡,嚼著嚼著,他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了笑意。他揚了揚手,「再來一瓶冰沁的葫蘆酒,下這個好醃菜。」 掌櫃笑得更歡,捧了一隻白瓷的瓶子上去,任客人自己斟飲。他退下來的時候,正碰見簾子一揚,幫傭的夥計匆匆地沖了進來。 「教過你做事要有個小心,趕著下葬麼?」掌櫃猛一瞪眼。 「大主顧,可是富貴的大家,」夥計把窗戶上的竹簾掀起一線,「可是人家不進來,卻叫我把這張名刺呈進來。我們這小店,哪能接人家的名刺啊?」 酒肆門外只是一條簡單的鄉間黃土道,這時候道上卻停了一頂精緻的竹坐輦,一個青色華服的儒士帶著四個家奴,一動不動地長揖,也不知已經站了多久。家奴手中的精緻匣子似乎是禮物,燙著真金的花紋。 「一邊去,」掌櫃推了夥計一把,「這是送給我們的名刺麼?白長那麼大的個子,卻不知道長眼。」 他把名刺放在一隻木盤裡,捧到了黑衣客人的桌邊,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奉上。客人嚼著一條醃菜,嚼了許久,低低地嘆息一聲,接了名刺打開,低聲讀了出來:「故帝都大鴻臚卿姬瀾之子,前帝都少府副使姬謙正,謹拜禦殿羽將軍息先生閣下安康……」 他搖搖頭,自己揭開旁邊窗戶的竹簾,「姬先生?請進來說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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