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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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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欽莫圖死的時候,是……怎樣的?她可說了什麼?她可恨我麼?她可……」 「夠了!你還想知道什麼?她從東陸跟著你來草原,她離開了自己的親人,她經常對我說起天啟城的事情,可是她再也沒有回去過,因為她說她想跟你在一起……可是你怎麼對她?你懷疑她的貞潔,你當眾鞭打她,你讓她像奴隸那樣清掃馬糞,你趕她出北都讓她為了一罐子馬奶被人糟蹋!你是個瘋子!」大君像是把這句話冷冷地咬在牙齒間,「瘋子!」 黑暗中的人很久沒有說話。 「郭勒爾,我就要死了,盤韃天神會把我的靈魂打進地獄,我只想在那之前……」 長久的沉默,大君望著洞頂的滴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只記得那是一個有陽光的早晨,我的眼睛腫了,躺在帳篷裡。阿媽坐在我身邊唱歌,陽光從帳篷的縫隙裡照在她的臉上,那道光的影子晃晃悠悠。她在笑,她的臉是紅的,她給我唱歌,你聽過的那首東陸的歌。阿媽說東陸的母親把孩子放在小小的籃子裡搖著,唱著那首歌哄她們的孩子睡覺,這樣孩子可以看著她睡去,清晨醒來的時候又看見她在床前。她再也沒有回來……不,她沒有死,她走的時候,就像神女一樣。我小時候一直都相信,只要我能夠登上雪山,我就還能看見她。」 「你已經知道了,我的父親。」大君猛地回過頭來,這是阿蘇勒一生中惟一的一次,看見淚流滿面的父親,「是的,我囚禁你,我把你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我很殘忍。可是你已經毀掉了我的所有,我不能讓你再毀掉我的青陽!」 他猛地拉著阿蘇勒的手走出了洞穴。 銅門無聲地合上,阿蘇勒回頭,想著那黑暗中的人是否和父親一樣淚流滿面。 「大君,我就要死了,不能守護這裡很久了。」老人在大君的身後跪下。 大君沉默了一下:「這些年辛苦你了,該換人了,你準備一下,新的人來了,你就離開這裡吧。我封給你一千戶牧民,你帶著他們去南方的草場放牧,一輩子不要回來。」 老人低聲說:「我不想離開這裡,我只是想求大君在我死後把我在這裡燒了。我的兒子們都死在戰場上,我的女人也死了,封賞對我已經沒有用了。」 「你跟著他打了十幾年仗,死了還想陪著他麼?」大君沒有回頭,「准了。」 他拉著阿蘇勒的手走向山洞外有光的地方。阿蘇勒回頭,看見漸漸遠去的黑暗裡,那個老人恭恭敬敬地叩頭在地。 父親和兒子終於沐浴在山洞外的陽光中,阿蘇勒感覺到那種心底最深處升起的疲憊,他捂著自己的臉,慢慢地跪倒下去。 「在你的兄弟們中,你是惟一一個見過你爺爺的人。他見到了你,也一樣的欣慰。阿爸要你保守這個秘密,還有,永遠忘記大辟之刀,就當你根本沒有聽說過。」 「那刀是谷玄的陰靈,他會吸走人的靈魂,把人變成瘋子。它是寄生在我們呂氏帕蘇爾家血脈裡的魔鬼,這一代它選中了你,阿蘇勒,在狼群面前,你救了阿爸……」 阿蘇勒抬頭看著父親,看見他嘴角拉出的強硬鋒利的線條。 「我要從魔鬼的手裡,救我的兒子!」大君說。 4 羔羊被高舉在空中,它掙扎著,哀叫著。它滾熱的血流淌下來,滴在孩子的頭頂,把他的白衣染紅,把按著他頭頂的手也染紅。 「我的兒子呂歸塵阿蘇勒,盤韃天神的仁慈把你降生在我們呂氏帕蘇爾家。天神賜予你眼睛,讓你看得像鷹一樣遠;天神賜予你雙腿,讓你奔跑得像豹子那樣快捷;天神賜予你雙手,讓你舉起托起整座神山;天神賜予你祝福,讓你再無畏懼。沒有越不過去的大山,沒有 走不出去的風雪,沒有破不盡的敵人。即便走到天邊,也有神的祝福與你同在。」 大君從兒子的頭頂抽回了滿是羊血的手。 「從今以後不要用阿蘇勒這個名字了,你是東陸諸侯的客人,要學東陸的禮節和知識,要用你的東陸名字呂歸塵。」 「是,阿爸。」 大君回頭看著自己身後列隊的貴族們,就像九王從真顏部凱旋歸來的那一天,全部的貴族都盛裝佩劍,打起了白色的豹雲大旗。只不過這次是送世子阿蘇勒南行。 「太陽升到天頂你就要出發了,臨走前再跟你阿媽道個別麼?」 阿蘇勒回頭,看見那頂織錦的小輦裡,母親摟著那個布袋娃娃一直笑,目光迷茫。 「不了,阿媽認不出我,也許還更開心些吧……」阿蘇勒搖了搖頭,「那個布娃娃可以一直陪著她,我不是好兒子,沒有一天讓自己的阿媽開心……阿爸,我還想問一件事,最後一件事。」 「你說。」 「阿欽莫圖,是我的奶奶麼?」 「是的,她是你的奶奶,她從很遠的東陸來,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她的蠻族名字叫阿欽莫圖,意思是金色的陽光,就像陽光那麼美麗。無論是誰,只要見過她的笑容,終生都不會忘記。」 「阿爸,你……恨爺爺麼?」 「是的,我恨他。他把我一生中重要的人都奪走了。」他遙望著遠方,「也許要不是這樣,我也當不成這個大君。可是我當上了大君,孤零零的一個人,又有什麼開心?」 他半跪在阿蘇勒面前,輕輕拉住兒子的手:「阿蘇勒,你已經長大了,可以選擇自己的道路。阿爸一直記得,你從真顏部回來的那次,在金帳裡說的話。阿爸知道你是個好孩子,覺得責任都是你的,就像你伯魯哈叔叔。可是就像你自己說的,每個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不要把一切都讓自己背,我的兒子也很苦啊。阿爸阿媽想看見的,只是我們的好兒子能快快樂樂地活下去,就算當個草原上牧馬的窮人也好啊。」 「阿爸,你一直沒有問過我,我怎麼從真顏部活著回來的。」 「你要告訴阿爸麼?」 阿蘇勒抬頭看了看父親的臉。大君沉默地遠眺,像是一尊被風沙剝蝕的石像。 「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和訶倫帖姆媽在一起,她把白色的豹尾系在我手腕上,說看到這豹尾,就不會有人害我。可是不是,前線敗了,大家退了下來。真顏部的叔叔們挨個帳篷地搜,專找配著豹尾的,他們沖了進來,要殺我,姆媽勸他,那個叔叔像是發了瘋。姆媽在背後刺死了他……」 「我們沖出營寨,整個營寨都著火了,九王的大軍已經追了上來,到處都在殺人,那麼多人躺在地上,我去搖他們,他們再也起不來。姆媽給我換上窮人的衣服,用繩子把我的袖口打了死結,她扶我上了一匹馬,讓我跟著逃跑的人一起走,讓我在真顏部的人面前不能露出那條豹尾。」 「我被抓了。我說我是青陽的世子,可是沒有人聽我,我被關在馬棚裡,和其他的孩子關在一起。夜裡的時候訶倫帖姆媽被幾個兵帶來。我躲在人群裡,想認她,可是不敢。我不明白到底是什麼事,然後我看見他們剝姆媽的衣服,他們一個個壓在姆媽身上。我還是不敢出聲,阿爸,我是個懦弱的兒子,真的。」 孩子微微地顫抖起來,他的臉色蒼白,忽然間變得那麼虛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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