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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2

  「大君,下唐使節拓拔將軍在帳外等待拜見。」

  「夜這麼深了,他還是來了。」大君低低地歎口氣,放下了手中的書簡,「請他進來吧。」

  簾子揭開,夾道的是虎豹騎的武士,全體下唐出使的隨從也停留在遠處,打著金色菊花

  的大旗。跟著拓拔山月進帳的,竟然還有北都城裡幾乎所有的貴族和首領們,連四位大汗王也在其中,每個人臉上的神色都滿是疑惑。

  拓拔山月重甲紅氅,搭肩懸掛下唐的金色菊軍徽,配著戰刀,恭恭敬敬地跪在帳下:「世子的身體還好麼?」

  大君看了看他:「將軍是為了問這個而來麼?」

  拓拔山月搖頭:「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說的是呂氏帕蘇爾家族史上的英雄們吧?呂青陽依馬德、呂博罕古拉爾、呂戈納戈爾轟加,都是繼承青銅之血的英雄們,最後的納戈爾轟加,神聖的名字,是大君的父親,欽達翰王納戈爾轟加殿下。」

  大君沉默了一下:「是,這些都是我們呂氏的祖宗,納戈爾轟加也確實是我父親的名字。」

  「世上又只有一種刀術是永遠學不來的,那是隨著血脈流傳的、只有劍齒豹家族青銅之血的繼承人才能學會的大辟之刀——傳說中盤韃天神揮動戰斧破開天地的第一次劈斬!」

  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氣,點頭:「是,大辟之刀,這是我們青陽英雄最神聖的刀術。」

  「我最初聽到這個傳說,是不信的,但是世子站在大君面前劈下那一刀的時候,」拓拔山月長歎,「在我眼裡,傳說生生地變成了事實。」

  拓拔山月忽地跪下,磕頭在地:「呂氏帕蘇爾家的帝王血和精神,都在世子一刀劈下的瞬間盡現,這才是我們下唐所求的。下唐百里公使節拓拔山月,求青陽部世子為結盟之賓。」

  貴族們的臉上都顯出驚詫的神色,這是大家私下都覺得最好的辦法,可是誰也沒有料到拓拔山月請他們來是為了這件事。下唐真的求取世子為人質了,兩個窩棚免去了磨刀礪劍的惡鬥。

  大君背對著大家,靜得像一塊石頭,沉默了很久:「拓拔將軍……真的要把我的小兒子帶入戰場麼?」

  「青銅之血的英雄,又怎麼能不上戰場呢?大君有這樣勇敢的兒子,難道不期望他像他的爺爺欽達翰王殿下那樣馳騁草原麼?」

  「我本來想的,不過這個傻傻的兒子能呆在我身邊,就算他一輩子都是笨蛋,又算什麼呢?」大君悠悠地嘆息了一聲,「可是他揮下那一刀的時候,我忽然發現,阿蘇勒已經不是我身邊那個小孩子了。我想護他,可是護不住。」

  「請哥哥准下唐欽使的請求。」九王第一個跪了下去。

  「請大君准下唐欽使的請求。」所有貴族也都跪了下去。

  偌大的金帳裡面黑壓壓地跪滿了人,只有大君獨自站著,放眼望著那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忽然間,金帳裡面顯得那麼空曠和寂靜。

  大君沉默著,他忽然無聲地笑了起來。他想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秋天,那個偉大的英雄——欽達翰王、他的父親——拄著戰刀獨自站在山丘上哼著無名的牧歌,不讓任何人走近他的身邊,將軍和貴族們只在很遠的地方紮寨,遙望他的身影。許多年後,郭勒爾帕蘇爾忽然清楚地明白了父親在唱什麼。

  「父親,」他心裡輕輕地說,「你這個位置,坐著真是寂寞啊!」

  「我已經下了決心,你們不必勸什麼,等著我的消息。」大君穿過跪下的人群走出了金帳,頭也不回。

  3

  「他……他簡直是一頭豬!」老頭子跳著腳大吼。

  「老師!老師!你在說什麼呢?」阿摩敕急得想上去捂住他的嘴,可是夠不著,急得直跳腳。

  「我在說郭勒爾純粹是頭不用腦子的豬!」老頭子惡狠狠地瞪著眼睛,「他怎麼能這麼

  做?他知道去東陸要跨過海麼?還有多少大山和大河?一個十歲的孩子怎麼能走那麼遠?那是阿蘇勒啊,他的身體,還沒有走到下唐就死了!有哪個父親會親手把兒子送到死地去?只有那個不動腦子的豬大君!我當初怎麼就沒有看出來他是一頭豬的!」

  阿摩敕苦著臉:「大君已經下令,現在就算騎著快馬,也追不回這道令了。貴族們都贊成這個決定,幾個大汗王得到了消息,一大早就進帳拜見,要準備安排南行的禮節了。」

  「對!對啊!」老頭子噴著滿嘴的酒氣,「是豬的可不只郭勒爾一個,跟剩下那幾頭帕蘇爾家的豬比起來,郭勒爾那頭豬還算有腦子了!」

  他在帳篷裡急匆匆地四處轉悠著,最後從床下摸出那根粗大的馬棒,掀開帳篷簾子就要衝出去。

  「老師!」阿摩敕死死扯住了他的後襟,「你想去哪裡呢?」

  老頭子呆呆地站在哪裡,許久也不吭聲。馬棒從他手裡落下來,砸到了阿摩敕的腳面上,阿摩敕抱著腳蹦跳的時候,老頭子黯然地轉身回到了坐床上。

  他仰著脖子灌下了一口酒,忽然像是老了很多:「是啊,我去哪裡呢?」

  不遠處的帳篷裡,木犁深深吸了口氣。他還能聽見外面傳來的大合薩的醉罵聲,他沒想到這個總是躲事的老頭子會那麼憤怒。

  「世子,大君今天早晨下令,應拓拔山月將軍的請求,作為我部的代表,請世子作為親好的特使,出使下唐,由九王親自護送,木犁準備出行的儀仗。木犁會一直送你到海邊。這是我們青陽百年的大好事,大君說了,請世子不要掛念家裡。」

  孩子平靜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我聽阿爸和木犁將軍的,什麼時候出發。」

  「四天后。」

  「四天……我想去看看阿媽,可以麼?」

  「當然可以,大君說了,這次遠行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這些天世子就在北都好好玩玩。」

  孩子低頭想了想,看了看自己身邊那個沉默的女孩:「我可以帶蘇瑪麼?」

  「大君說不可以,陪著世子上路的,有世子的兩個伴當。蘇瑪是犯過罪的人,不能帶走。」

  「我知道了。」孩子低聲說。

  他默默地起身向著帳篷外走去,走了幾步,他轉身回來拉了自己小僕女的手。木犁看著兩個孩子一起默默地走遠,輕輕地搖了搖頭。

  午後的陽光像是一把利劍懸在頭頂。

  阿蘇勒站在山溪的盡頭,默默地看著那個泉口,汩汩的清流從漆黑的洞口裡流淌出來。

  「爺爺……我走啦!我不能回去看你了!」他對著洞口喊了一聲,他很想再去看看那個黑洞洞的出口,那是他爬了不知道多久才找到的。他看不見陽光,只知道自己吃完了所有的饢喝完了所有的水,其間他爬過無數的岔路。

  他也不知道是種什麼意志引著他出來的,也許是那個老人的眼神,獅子般的悲哀。

  人影投在他身上。

  「蘇瑪?你在那邊等我就好了。」他轉身。

  蘇瑪並不在那裡,站在洞口的人沉默地看著他,鐵鎧重劍,眉目像是利刃。

  「阿……爸!」

  「你是來跟他道別?」大君低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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