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 | 上頁 下頁 |
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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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緊緊攥著阿蘇勒的手腕,他並不因為受制而有絲毫的畏懼,他的雙目亮得有如燃燒的火炬,裡面除了興奮,還是興奮。 他的力量占了優勢,阿蘇勒鎖緊的雙手被他緩緩地拉開。他猛地翻身把阿蘇勒壓在了下麵,粘濕的口水帶著微微的臭味滴落下來,打在阿蘇勒的臉上。阿蘇勒看見他紫紅色的舌頭靈巧得像蛇一樣舔著牙齒,他艱難地吸了一口氣,想甩頭,可是甩不動。 像是獅子咬斷羚羊喉管前發出的那聲得意的吼叫,老人甩動花白淩亂的頭髮,然後咆哮起來,吼聲在偌大的石穴中滾滾回蕩,像是有一百頭、一千頭獅子在呼應他。 那是種能夠摧裂人肝膽的可怕聲音——像是草原的帝王。 他低頭咬了下去! 阿蘇勒的腦海裡只有一線清醒,他忽然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像是在一片渾然的黑暗中,只有一線的光。他感覺到了腰間的冰涼,他記得那是龍格真煌曾用過的青鯊,他父親曾經和獅子王結下一生友誼的武器,它青色的刀刃能夠切開一切。他全身戰慄,胸口有種近乎撕裂的痛楚,仿佛身體裡有一頭不安的野獸,它要掙脫自己肉體的束縛。燥動的熱氣隨著血瘋狂地奔湧,那線光要暗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將迷失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中。 「蘇瑪……」他想喊,可是喊不出來。 「阿媽……」沒有人回答他。 他感到了極度的恐懼,不是因為怕死,平生第一次他如此恐懼,恐懼會失去自己……最後一線光明消逝,無邊的狂躁的黑暗和熱籠罩了他。 石穴裡獅子般的咆哮忽然變成了兩個聲音,交織著,翻滾著,像是要把聲音所及的一切地方炸開。 他的頭猛地撞在岩石上。他覺得自己的臉上滿滿的一片都是溫腥,他伸手抹了一把,濕漉漉的都是血,手腕上劇烈的疼痛傳來,他猛地抬手,右腕血肉模糊。他拼命地搖晃頭,不明白剛才一瞬間的事情,記憶到了那裡仿佛中斷了一個瞬間,空茫茫的什麼都沒有,只是一片狂躁的熱和黑暗。 他抬頭,看見老人半跪在那裡,胸口的血斑慢慢地擴大。他再看自己的手上,那柄青鯊上血緩緩地垂落。 平生第一次,他下手殺人。 他拋掉了青鯊,顫巍巍地捂住頭,不顧一切地哭喊起來。 老人安靜地跪在那裡,他臉上瘋狂的神色忽然都消失了,只顯得木然,顯得呆滯。他看著自己的手,指甲裡滿是血,剛才阿蘇勒的手就是從這只可怕的手中掙脫出去拔出了刀。 誰都不知道他是如何掙脫的,包括阿蘇勒自己。 老人的手指在自己胸口的血斑上蘸了蘸,看著那血跡,似乎還不敢相信。他的手抖了,顫抖著捏住了阿蘇勒的手,猛地撕去了小牛皮的護腕,白色在微光中分外地鮮明,那是一圈白色豹尾皮子,古老的圖騰,青陽世子的身份標誌。 老人顫巍巍地站起來,他一步一步退了出去。他捂著自己的臉,瘋狂地搖頭,他像是要哭了,可是聽不見一絲聲音。而後他猛然翻身,嘶啞地狂吼著,四肢著地在岩石間跳躍、奔跑。 他直起了嗓子對著頭頂嘶吼,聲音瘋狂而悲切,像是月光下失去了犢子的老狼。那聲音有些像哭,卻沒有淚水,混雜著仇恨和悲切。 野獸般的嘶吼和孩子的哭聲混在一起,隱然地交融起來。 阿蘇勒靠在石壁邊,無力地抬著頭,看著巨石上的老人。他野獸一樣踞坐在那裡,已經沉默了許久。阿蘇勒已經哭啞了嗓子,他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也不記得老人那樣發瘋地跑了多久。現在這裡如此的安靜,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一樣。 他有些懷疑老人死了,因為他安靜得像石頭。 忽然淩厲的目光落到了他的頭頂,老人扭頭低視下來。 這是阿蘇勒第一次聽見他說話,像是很多年不曾和人說話了,他的聲音怪異走調,卻異常的威嚴。 「你的姓氏……是帕蘇爾?呂氏帕蘇爾家。」 阿蘇勒點了點頭:「是。」 他看見老人笑了。那是一種徹骨哀傷的笑,他回復成一個完完全全的人,眼神悲憫得像是草原上那些即將死去的老牧人。 他捂著心口的傷,晃了晃,栽了下去。 11 老人斜斜地倚在一個石隙中,望著洞頂的那些壁畫。他醒了過來,像是換了一個人,沉默而堅硬。 「你這麼看了我很久了,還要看到什麼時候?」 他嘶啞地問,目光冰冷地望著外面。沒有人回答,過了一會兒,一棵石筍後面伸出一隻 小手。幾個圓圓的烤饢滾了過來,在離老人不遠的地方停住。 老人看著那幾個饢,靜了一會兒,嘴角浮起一絲冷淡的笑容。他用腳把饢踢了踢:「我不吃,你出來,我傷不到你。」 又過了一會兒,阿蘇勒試探著從石筍後挪了出來,他的神色是警惕的,在遠遠的地方貼在石筍邊,只露了半張臉。 老人和孩子對視了一眼,阿蘇勒畏縮著移開了目光。他還是害怕,儘管他知道老人此時傷不到他。那天之後,老人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用雙腕上細細的鐵鍊一重一重地鎖住了自己。阿蘇勒本以為這是他的詭計,可是老人清清楚楚地鎖死了自己之後,就再也沒有走出那個石隙。他有時候吃兩個饢,但是他漸漸地消瘦起來,蒼白的皮膚上最後一絲血色也沒有了,他像是一具蒙著皮的骷髏,只剩那對眼睛,還是亮得令人畏懼。 「你幾歲了?」老人低低的聲音傳來。 「十歲。」 「你叫什麼?」 「阿蘇勒……」 「長生?是個好名字……你父親呢?他叫什麼?」 「阿爸叫……郭勒爾。」 「郭勒爾?」老人低聲地笑,「原來他還沒有死。」 阿蘇勒打了個寒噤,他猶豫了一下:「爺爺和我阿爸……有仇麼?是我阿爸把你關在這裡的?」 「有仇?」老人沉默了一下,默默地看著頭頂的黑暗,「我很痛恨他,但是他也很恨我。草原上的人和人,有誰能是三代的好朋友?最後,還不是都變成了仇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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