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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他低低吐出一口氣,把青鯊插回腰間,轉身就要走開。那絲已經淡去的漣漪卻在這時悄無聲息地又出現了,寂寂地,像是一條蛇在水下滑動。那條隱約的水線緩緩地兜了一個圈子,再次消失。阿蘇勒忽然看見老人的眼睛睜開了,他木然地躺在那裡,眼裡卻閃著豹子一般的光。

  那不僅僅是野獸的兇悍,還含著一股難以遏制的饑渴。

  水線再次浮現,它悄無聲息地加速了,像是根琴弦一樣繃得筆直,它前進得越來越快,直指老人。層層的水花在翻動,阿蘇勒的心臟猛地抽緊,一種直覺告訴他那是種可怕的東西。

  水花忽然迸裂了,在同一瞬間老人背彈著躍起,空氣中響起一種撕裂綢緞般的怪叫,巨大的烏黑影子在水花中躍出,撲在老人腳下的空當中。

  「魚!」阿蘇勒忍不住喊出了聲。

  可是他也不敢說那是不是一條魚,暴露在他面前的是無數森白的骨刺,它們銳利得像是牙齒,從怪物烏黑色的皮革中穿刺出來,反射著鐵一樣光澤的鱗片覆蓋了它的整個頭部,它沒有眼睛,整個頭部只有一張貪婪的大嘴,裡面是毒蛇一樣的倒勾牙,它的舌頭卻是褐黃色的,上面密佈著似乎有毒的青綠色瘤子。

  怪物撲空了,它大半個身子被衝勁送到了河灘上,那條蛇鐵一樣硬的尾巴拼命地抽打著岩石,仰起頭再次咬向老人。它盯死了老人的腳,呂歸塵忽然醒悟過來,這個可怕的東西是被鮮血的味道吸引過來的。

  老人像是一隻從懸崖上撲擊而下的猛獸,在空中雙手扭曲變化著。阿蘇勒看不清他手上的動作,老人忽地就落地了,扯著什麼東西急退。洞穴裡被那個怪物的聲音塞滿了,這次它像是嬰兒般竭力地在喉嚨深處嘶叫,那聲音有如刀鋸在磨著耳骨。

  老人竟然扯住了它的舌頭。

  這個渾身骨刺無法觸摸的怪物身上,惟有斑斑癩癩的舌頭反而是光滑的。老人扯著舌頭,像是用套馬索套住了野馬,那怪物分明也察覺到自己的不利,它分明是不敢離開水,於是瘋狂地扭動身軀要向後退去。

  雙方的角力伴隨著老人嘶啞的狂笑和怪物的痛嘶,阿蘇勒渾身都是冷汗,心情緊張得像是那條繃緊的舌頭,他想起了老人那只缺了一半的腳,明白那是被什麼東西咬掉的。

  老人鋒利的指甲抓進怪物的舌頭裡,像是鐵鉤一樣,墨綠色的腥濃血液留了他滿手。怪物的嘶叫忽然變得異常尖銳,它的大嘴猛地合攏,老人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摔倒在地,手中只剩下半截軟綿綿的舌頭。

  危險的關頭,它竟然咬斷了自己舌頭。

  老人似乎也怔了一下,一抬頭,卻看見那條怪物並沒有借這個機會退回水中,它蠕動著無腿的身體爬上了岸邊,滿嘴都是墨綠色的血滴落下來。連阿蘇勒也看得出它是暴怒了,扭著頭左右尋著敵人的氣息,骨刺在地下摩擦著,那條生鐵一樣的尾巴沉重地敲打著地面,可怕的聲音仿佛石塊在悄悄地崩裂。

  它完全現身的時候有近十五尺長,像是巨大的魚,又像是蛇,上半身努力地挺立起時,比對面的老人還高出了一半。

  它捕捉到了獵物的氣味,猛地定住,直直地面對著老人。它沒有眼睛,可是那種忽然而來的沉默比任何凝視都更讓人覺得恐懼,它的大嘴翕動著,綠血和黏液一起緩緩地垂落下來。

  咬斷了舌頭,它已經沒有要害了,它面對的不過是個野猴子一樣沒有武器的老頭子。

  老人也安靜下來。他拋掉半截舌頭,搓幹了雙手,筆直地站了起來。阿蘇勒忽地有些擔心,他猶豫了一下,壓低了聲音喊:「爺爺,爺爺!」

  他用力地揮手想讓他看清楚退開。

  怪物猛地扭頭對著阿蘇勒這邊,喉嚨中發出呵呵的低聲。老人也看向他,那雙眼睛裡木然得沒有神色。阿蘇勒被這種沉默擊潰了,他按著自己狂跳的心口不再敢說話。

  怪物安靜了一刻,它忽然完全直立起來!這時候它只剩下盤曲的尾巴支撐著身體,足足有十二尺的高度,任何魚和蛇都不可能像它那樣。它繃高的身體微微地顫了一下,似乎已經挺到了極限,而後它把自己的身體全力地「砸」了出去,仿佛一條從天而降的巨大鞭子,它的骨刺就是鞭子上的荊棘。

  阿蘇勒不敢呼吸。那一瞬間,他看著老人顫巍巍地舉起了手裡的東西,那是一片巨大的石片,被他高舉過頂。阿蘇勒的腦海裡忽然閃過木犁舉起戰刀的姿勢,兩個人的姿勢似乎很相似,卻又很不同。木犁舉刀的一刻像是一個鐵鑄的武士,全身的筋肉都在衣甲下繃緊了,而老人舉起石片的姿勢異常的沉重,石片似乎是重得可怕,令他雙手都無法控制。

  阿蘇勒想老人要死了。也許他本就活得太恐懼了,根本就是要借這條怪物殺掉自己,以他落葉一樣抖動的身體,還有脆硬的石片,他根本沒有任何機會。

  這時候石片忽然安靜不再顫動,阿蘇勒驚訝地發現它竟然像一道名刃一般繃得筆直。老人踏步向前,阿蘇勒聽不清,可是老人嘴裡似乎在不停地念著什麼。

  他從未聽過老人說一句話,他以為老人和蘇瑪一樣天生就不會說話。那邊低低的聲音傳來,阿蘇勒忽然覺得身體開始發熱,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好像繃緊了要裂開。他使勁地捂住了耳朵。

  老人的每一步前進都帶著短暫的停頓,他的身形忽然一錯,而後沖起,在半空中急速地旋轉,帶著和他一樣長的巨大石片轉動。

  那是一記旋身的斬擊!

  阿蘇勒的胸口忽然不難受了,他覺得血管裡像是有冰流過,大腦深處被針紮了。那一瞬時間在他眼裡忽然慢了下來,他眼睜睜地看著石片無法承受老人加諸其上的巨大力量,在旋轉中開始崩潰。

  那是一種可以斬開黑暗和劈破鴻蒙的偉岸力量,石刀在破碎中和怪物的頭部相擊。

  老人轉身落地,粗喘著往前奔了幾步。怪物直著身子定了一瞬間,然後感覺到了崩裂般的痛楚,發奮地挺直身體扭動著,像是岩畫上太古洪荒時代的圖騰。墨綠色的血從它的頭上披落,它的所有鱗片因為痛苦而張開,雪白的骨刺在岩石上被磨斷。

  它無力地倒下,狠狠地砸在岩石上,碎石被它的身體打飛出去,砰砰地砸在岩壁上。阿蘇勒遠遠地看它頭上的創口,那些破碎的石片完全刺入了它的身體,一點也沒顯露出來。

  老人撲上去急切地用手向那頭怪物的創口抓去,墨綠色的血漸漸瀝幹,那肉竟是晶瑩如雪的。他像只捕獵得手的野獸一樣,胡亂地撥拉著獵物的屍首,撕下一片生肉就大嚼起來,滿嘴都是怪物綠色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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