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 | 上頁 下頁 |
七一 |
|
「北陸就是這樣,」將軍笑笑,「一切簡簡單單。一片綠草,滿眼都是綠的,天晴的時候,仰頭都是藍的,一道彩虹,半天都是它的顏色。不像東陸樓宇相連,哪裡看去,都滿是人。」 「有山!有山啊!」那邊又有騎兵高喊起來。 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陽光籠罩了這片尚且泥濘的草原時,一座籠著雲霧、仿佛接天而起的大山就出現在他們背後。陽光照在山頂輝然泛著金色,雲在靠近山頂的地方遊蕩。他們冒雨跋涉這麼久,竟然從未想過竟是從這座巍峨莊嚴的大山邊擦過,此時忽然看見,有如神跡一樣令人讚歎。 「是彤雲大山,」將軍說,「我們蠻族心中的神山,神山下的草原是朔方原,我們已經到了。」 他頓了頓,放聲高唱起一首歌謠。他的聲音絕說不上清澈悅耳,甚至有著撕裂的感覺,但是他的聲音卻像是上接著天空,穿雲裂石,在天與地間回蕩。 雷雲孟虎默然地高舉起那面刺繡著金菊花的旗幟,旗幟在風中招展,一時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歌聲把每個人的心神帶往這片大地遼遠的古代。 直到將軍唱完,餘音還久久不絕。戰士們都擁了上來。 「拓拔將軍,是蠻族的歌麼?」一個百夫長感慨地問。 「是啊。銀羊寨的歌,要是翻譯成東陸文字,是說……」拓拔山月沉思了片刻。 「千里彤雲山,並跨日與月。 天女傾銀瓶,流出雪嵩河。 神山做天柱,雪河飲神馬。 駿蹄飛踏處,寸寸碧草生。 山神嘯雲間,常聞虎豹聲。 男兒生來鐵筋骨,跨我駿馬兮,向遠方。 天河水如乳,育我萬千人。 女兒生來唇抹朱,牧我銀羊兮, 守故鄉。」 「這……這是蠻族的歌麼?」一名騎兵露出諂媚的笑容,「蠻族的歌,真是遼闊豪放,小人們第一次聽見,覺得東陸的詩歌,真是差得遠了!」 雷雲孟虎露出一分譏誚的笑。身為蠻族的拓拔山月將軍最初在下唐飽受東陸士族的白眼,連士兵也不服他,而如今他身居高位,連蠻族的詩歌也被人贊到了天上去。 拓拔山月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出神地望著彤雲山:「其實這歌,你們終究也不會懂的。」 「來了!來了!」守望的騎兵疾馳過來,揮舞著手臂大喊。 拓拔山月猛地轉身:「來了?列隊!」 天地盡頭,呼啦啦忽然湧現出近千柄白色的大旗,仿佛天雲降下,在草原上翻滾湧動。 7 戰馬低低地打著響鼻,白色的大旗在濕潤的風中翻滾,兩軍隔著百步的距離對面停住。 虎豹騎的武士們好奇地望著那些甲胄精良的東陸戰士,雖然在風雨中艱難跋涉了那麼久,他們身上手工鍛造的鱗甲依舊反射著劍一樣的森然銀光,沉重的鐵盔上灑下了黑色的長纓,一直延伸到鼻尖保護了整個面部的額鐵掩住了他們的面容。猩紅的金色菊花大旗下,黑馬上端坐著魁梧的武士,他籠罩在沉重的鐵鎧中,像是整個用黑鐵鍛打出來的。 整整有四十年,東陸的軍隊不曾踏上北陸的草原。蠻族武士們既鄙夷這些東陸人的怯懦,也警惕著他們精良的甲胄和刀劍。虎豹騎武士們的父輩多半曾在四十年前那場戰爭中出戰,如今見到當年的仇敵,心裡都隱隱地不安。 東陸戰士們的心裡則是驚懼。看見對面浮雲一樣的上千面大旗下,立著那麼多胸闊腿長的健馬,一色的漆黑,高出東陸戰馬一尺。戰馬在蠻族騎兵的駕馭下仍舊不安地翻著蹄子抖動馬鬃,乍看去那片馬潮翻騰著,像是隨時會以山崩的姿勢發起衝鋒。雷雲孟虎舔了舔下唇,覺得喉嚨發幹,夾馬的雙腿有些虛軟。他是軍旅世家的後人,長輩們說起風炎皇帝北征,少不得說起這些披掛著粗鐵環甲的蠻子,他們發瘋一樣呼吼著插入皇朝大軍的兩翼和陣後,揮舞馬刀砍殺,像是人人都不畏死,射倒一個又有一個撲上來,東陸名將們畢生都沒有聽說過這樣的戰法。 遠不是兩國交歡的熱烈場面,草原上只有戰馬的低嘶,此外竟是別樣的寂靜。 「大君,我們是主人。」大合薩壓低了聲音。 大君默默點頭,正要帶動戰馬,卻看見對面陣前黑馬上的武士跳下戰馬,他解去頭盔,拋下了大氅,一步一步踏著泥濘的草地走來。 大君有些錯愕,端坐在馬背上打量著對方,看他臉側刀削一樣整齊的兩撇頰須,一頭帶著褐色的花白頭髮用一截皮繩束起。除去那身重鎧,他不像東陸的使節,卻像上了年紀的虎豹騎武士。 「大胤朝所屬下唐國三軍大制司、唐公爵百里公欽使拓拔山月,參見北陸大君、青陽國主。」武士恭恭敬敬地單膝跪下,半條小腿沒入了泥濘中,他毫不介意。 百步外東陸武士們爭相下馬,扯著馬鐙都單膝跪倒,惟有那名持旗的副將不跪,他雙手舉起,猩紅色的大旗上,金線所繡的菊花亮得耀眼。 大君猛地醒悟自己所面對的人是誰,他立刻下馬,矮身扶住了拓拔山月的胳膊。 拓拔山月並未起身,而是從貼身的甲縫中取出了一隻青灰色的鯊魚皮袋子,解開袋口的封繩,將火漆封緘的卷軸高捧過頭頂:「唐公爵的手信,拓拔山月帶到了,沒有辜負百里公和大君的期待。」 大君扭頭示意,青陽的文書傳譯疾步上前接下,緩緩展開,清了清嗓子: 「呈北陸大君、青陽國主座下: 夫萬載之遠,天地之分,無九州七海之謂,世間諸族,本骨肉之無間,交相親愛,同涉滄桑。 百代之遙,神帝立國,無三陸華夷之隔,普天萬民,皆兄弟之共融,平安諧樂,共輔英主。 天下何以裂分,兄弟何以征戰,人心何以背離,東陸北陸血肉之親,何以竟成寇仇。吾每思及此,常自扼腕。 ……」 沒有人敢出聲,這些繁文縟節北陸的武士們乃至大君本人都聽不明白,不過文書朗朗的聲音在寂靜的草原上遠遠地送了出去,將戰馬的嘶鳴聲也壓下了。從辭意猜測,再不是以往東陸皇朝劍拔弩張的威壓,而是東陸北陸之間亙古就罕見的善意。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