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 | 上頁 下頁 |
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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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有沒有遇到這樣的事……」拓拔斟酌著詞句,「為了一件事,你努力了很久,恨不得粉身碎骨也要做成,你每個夜晚都輾轉難眠,時時都覺得痛苦包圍著自己,只在夢想有朝一日可以達成那個心願的時候,才能獲得片刻的慰藉。」 「這樣令將軍難忘的事情……是仇恨麼?」 拓拔沒有回答,只是繼續說:「但是最終你都沒有能完成心願。你漸漸地麻痹了,也漸漸地忘記,甚至自己都不太願意去想。這時候你才覺得稍微好受了一些,不必再為那些舊事困擾,可以安靜地過完剩下的日子。可是你忽然發現,一個機會就在你的面前,你自己都要放手不管的時候,達成那個心願的機會終於來了!晚來了幾十年!你會怎麼做呢,夫子?你還會回到以前那種心境中麼?」 他這麼說的時候,默默地從紫梁河上看出去,看著北方。他感覺到胸口中有東西在翻滾,像是腥濃的血。 這次輪到修士猶豫了,過了好久,他低聲說:「將軍,你的拳握得很緊……」 拓拔愣了一下,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他鬆開手,掌心留下深深的指甲印。 「其實將軍心裡還是明白的。對麼?」修士歪著頭看他,「將軍只是害怕再回到以往心境裡去。可是那心境還在那裡,將軍只是不願想它。也許將軍可以把那些不高興的事情都壓下,放棄這個機會,可是終有一天,那些心緒還會泛起來,將軍那時會很後悔的吧?」 「你是說……」 「也許這麼說太玄了。」修士抬起頭對著拓拔笑了笑,「不過世上的事情,常常都是這樣,有的人求得太急切,最後什麼都得不到,有的人放棄了,卻又得到了。其實得得失失又算什麼?最終還是都要失去的,只可惜很多人在得得失失裡面失去了自己的心。」 「那麼我到底該怎麼辦呢?」 「將軍其實已經聽見自己心底的聲音了吧?世上多數的人,都是凡俗的人啊,你追著的東西,明知道不應該,知道最後都是一場空虛,可是還是忍不住要去追索。就這麼追著,追著,得到了,又失去了。」修士將一罐清水淋在刀上,雪亮的刀鋒耀人眼目,「然後人就死了。」 他年輕的臉上多了鄭重的神情,雙手托著刀捧給拓拔:「雖然說起來那麼悲傷,可是終究逃不過呢。」 拓拔接過刀,默默地彈著刀鋒。 「按照將軍心底所想的去做吧,要後悔,也是將來的事情。」修士搖搖頭,「將軍沉迷得很深,不是超脫凡俗的人。」 「是。」拓拔低聲說著,從腰帶中摸出一枚金銖,恭恭敬敬地放在修士的手中。 他兜轉戰馬,直起了腰,就此離去。忽然間他什麼都不再想,那種煩惡,那種困擾,如今都不再是問題,他知道自己眼睛中的神色恢復了堅毅,比以往更加的銳利,有如發硎的利刃。 「給了一枚金銖!真是大出手!」漢子湊上來貪婪地看著修士手裡的錢。 「這是你的。」修士把金銖遞給他,轉而去看拓拔的背影。 「夫子,你們到底說的是什麼,我每句都懂,就是不明白。」 「要殺很多的人吧?」年輕的修士輕輕歎了一口氣。 「夫子?」 「其實我也不太懂,」修士搖了搖頭,「不過有種不好的預感。雖然我不知道他的心願是什麼,但是像將軍那樣的人,完成一個心願要殺很多很多的人吧?」 「那夫子不勸勸將軍?」漢子詫異地說,「長門的夫子也是惜命的吧?」 「人活在世上,都很不容易,不過,」修士低聲說,「又有什麼辦法呢?」 6 「閃開閃開!」巴魯和巴紮從疾馳的駿馬上翻下,擁著阿蘇勒,大步沖向金帳。 「什麼人敢闖金帳!」衛士一起拔刀,領頭的百夫長大喝了一聲,武士的鐵護心打在鐵環甲上鐺鐺作響。 「世子,是世子,我們都是世子的伴當。」巴魯高聲地喊著。 夔鼓聲響得益發的急迫了,兩通鼓已經擊完,第三通鼓也到了盡頭,咚咚咚咚地震人心魄。 「世子進去,伴當不行!」 「為什麼?」巴紮挑著眉毛,「以往我們都可以進去的。」 「沒看見汗王們和首領們都候在外面麼?大君傳令,所有人都候在外面,只有王子進帳。」 巴魯和巴紮往周圍看去,四位大汗王、大家族的幾十個首領、帶兵的將軍們都被擋在帳外,聚成小團議論紛紛。夔鼓設在那裡,並不是經常敲擊的,每次敲都是為了緊急的大事。汗王們和首領們在北都城裡都有無數的奴僕,任何消息都逃不過他們的耳目,可是這次召集卻來得如此突然。 「世子,快進去吧!我們在這裡等你。」巴魯推了推阿蘇勒。 阿蘇勒艱難地喘息著,努力推開巴赫攙扶的手,甩掉雪狐裘,沖向金帳。侍衛們閃身讓出了一個空隙,讓他通過,旋即又圍成了鐵壁。 巴紮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身邊沉默的哥哥,猶豫了一會兒,低聲道:「哥哥,不是……要廢世子吧?」 「胡說什麼?」巴魯兇惡地瞪大了眼睛。 傳說大君要廢掉幼子重立新的儲君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鐵氏兄弟雖然年幼,卻不是聾子,心裡不能不忐忑。如果將來是大君的伴當,也許就是傳名後世的大將,可是一個被廢質子的伴當,又是什麼呢?不過是一條沒人要的野狗。 「都是我們命不好,」巴紮扁著嘴,「給世子當伴當,若是跟大王子……」 「你還胡說!」巴魯狠狠地瞪著弟弟,他的臉漲得通紅。 蠻族最忌的是背主。巴魯覺得自己有很多的理由可以駁斥弟弟大逆不道的想法,可是每一個念頭到嘴邊,卻都說不出來。巴紮想的有什麼錯呢?畢竟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巴紮的騎射那麼好,本該是成為將軍的人,難道僅僅為了忠誠兩個字,就要把一生賠給孱弱無能的世子? 私下裡巴魯自己也想過,若是跟著別的王子就好了,不必說大王子和三王子,就是二王子和四王子的伴當,也一樣穿著東陸紺色的綢袍,騎極西的駿馬,有機會跟著大軍上陣殺敵,在人前人後高高地揚著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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