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龍族3黑月之潮·中 | 上頁 下頁
五八


  犬山賀唯有閉嘴,連隨口接句話都會被昂熱罵,在乾女兒們看來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是男孩的悲傷,」昂熱說,「當時我想,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出身于一個黑道家族,工作是給港口的美國水兵介紹日本妓女,為什麼會有乾淨的悲傷呢?」

  犬山賀警覺地扭頭,想要避開昂熱的視線。他已經是個老人了,老人會把往事這種東西封存起來再不去想,咀嚼著往事發狠是小男孩才會做的事。

  犬山賀不想讓人窺探那些往事……可昂熱的目光穿透他的瞳孔看進他的心裡來了,居高臨下的審視著他、嘲諷著他。

  「別躲,阿賀。一個人可以躲避世間的一切魔鬼,但惟有一個是他永遠無法擺脫的,那就是懦弱的自己。」昂熱的聲音厚重低沉。

  「我收集每個學生的檔案,我也悄悄查過你的身世。二戰之前犬山家是蛇岐八家中最弱的一支,因為賺皮肉錢而被其他家族看不起。你父親是侵略戰爭的支持者,整天跟激進派的青年軍官們混在一起。他想做些大事來證明犬山家不是靠女人吃飯的家族,但日本戰敗了,在天皇宣佈投降的當天,他切腹自殺。你家除了你只有兩個姐姐,其他家族也把手伸進風俗業裡來,搶犬山家的女人和生意。你的長姐犬山由紀死於一場街頭鬥毆,為了捍衛所剩無幾的尊嚴。仇家還要求你們家交出惟一的幼子來謝罪,那個沒用的繼承人就是你。」「不,不要說!」犬山賀紅著眼睛吼叫。

  「你的二姐四處求助但家族中的人沒有伸出援手,蛇岐八家都等著看犬山家的結束,等著變成蛇岐七家。但你二姐最終還是想出了辦法來拯救家族,她把以容貌出名的自己獻給美國軍人,於是美國軍方答應保護你破落的家族……」

  「不……不要說下去了!」犬山賀瑟瑟發抖,面若死灰。

  「懦弱!」昂熱狠狠一巴掌抽在他臉上,「連聽都不敢聽,又怎麼面對?又怎麼打敗它?」

  犬山賀呆若木雞。

  「那時的你十八歲,是個穿著破和服的大男孩,下雨天跑在泥水裡,懷裡揣著幾張用顏料畫過的黑白照片,在妓女和美國人之間牽線。如果他們勾搭上了,會給你幾塊日幣當酬勞。你是犬山家最後的男人,固執地堅守著風俗業。你家的祖宅裡住進了一個美國上校,他是你姐姐的恩人,也是她的情人。每天他都玩弄你的姐姐,不付任何錢,這是他幫助犬山家的回報。你不敢回家,你不願意看到那一切,你發誓有一天要殺了美國上校,還要重返蛇岐八家,讓他們為你大姐的死付出代價。」昂熱一把抓住犬山賀的頭髮,「可你這個懦夫做不到!你從心底深處覺得自己做不到!」

  「你那麼卑賤,甚至無力自保,可你對妓女很好,為了給她們爭取利益而被嫖客毆打。在你眼你為錢出賣自己的妓女就像那個你不願再見的二姐,你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為你的『做不到』贖罪。」

  女孩們都跪下了。他們對家族的往事知道很少,從未想過今天威風凜凜的家主曾有那麼糟糕的童年,站著聽這種悲傷的故事是對家主的大不敬。

  「但這就是力量啊,阿賀!」昂熱拍打著犬山賀那張蒼白的臉,「你在我的學生中裡絕不是資質上等的那種,但你有力量藏在心裡。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力量敵得過悲傷和憤怒,只要有一天那悲傷和憤怒強到突破桎梏,它就會變成獅子。我要做的只是喚醒你,把犬山家最後的男孩變成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我從不鼓勵你,因為鼓勵你沒用,鼓勵你只是姑息你,只是幫你忘記痛苦。我一次次把你打倒,侮辱你,嘲笑你,讓你記住自己的弱小,讓你記住這世上曾有你『做不到』的事,讓你永遠銘記悲傷!就讓老師成為你人生裡最大的惡吧,你會為了打倒我而把命豁出去!我一直等著你內心的獅子咆哮。」

  「今天我看到了成果。九階刹那,512倍神速斬。很好,」昂熱微微點頭,「我很欣慰。」

  他起身走到沙發背後,把雙手放到犬山賀的肩膀上,手上的熱氣滲入到犬山賀的身體裡。犬山賀忽然記起很多年之前,昂熱帶十八歲的他去海港裡看軍艦。昂熱站在他的背後,美國海軍參謀部的一位軍官恰好帶了照相機。「這是你日本的私生子麼?」軍官一邊跟昂熱打趣一邊摁下快門,那時候昂熱也是這樣把雙手放在他肩上。

  昂熱碾滅雪茄,把外套搭在赤裸的背上,起身向外走去:「你已經穿越了荊棘,阿賀,恭喜。」

  犬山賀的身體痛得像要折斷,但他還是勉強支撐起身體,扭頭望向那個老人的背影。

  一眼之間,六十多年的時光流逝。

  幾十年過去了,他已經成長為深孚眾望的領袖,本以為已經可以永遠的掩埋自己糟糕的年輕時代,可那個捏著他記憶的男人回來了,希爾伯特·讓·昂熱。原來這麼多年來自己真正的少年時代其實是留在了昂熱那裡……有些記憶被犬山賀選擇性地遺忘了,所以他才會覺得昂熱一直是個暴君,是那個總有一天他要打倒的混蛋。

  那年櫻花飄落在妓女們半裸的身體上,犬山賀在破教室的地上翻滾,滿臉都是鼻血,耳邊回蕩著英語的咒駡……終於想起來了,那才是他和昂熱真正的初遇……

  「衣阿華」號駛入東京港那天,犬山賀給兩個日本妓女和兩個美國水兵牽線成功,然後他坐著美國兵的吉普車來到一座廢棄的小學校。窮妓女們在校舍裡擺了木板床,做見不得光的交易。

  「小子,這就是你給我們介紹的女人麼?怎麼跟女鬼似的?」水兵不滿地嚷嚷。

  「另一個就跟沒有發育一樣!」

  十五歲的小妓女蜷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水兵從腰間抽下皮帶揮舞,想把犬山賀逼出門去。

  水兵們只是不想付錢,犬山賀忽然明白了,把他逼出去以後水兵們就可以對屋裡的兩個女人為所欲為,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就算妓女們大聲呼救也不會有人聽見。那年犬山賀十六歲,是能救她們的唯一的男人。他脫下外衣,露出驕傲的刺青,揮舞著木棍往裡沖。他一次次地被皮帶抽翻,皮帶上的銅扣把他的連個的傷痕累累。

  他瘋狂地叫嚷,都是些沒邏輯的話:「我是犬山家的賀!這是我們犬山家的女人!美國佬滾出去!」

  其實就在前一天他還不認識這兩個妓女。他這麼嚷嚷的時候腦海裡盡是破碎的畫面,那個美軍上校壓在他姐姐的身上,夕陽的與光照在父親的屍體上,死在街頭的大姐敞著懷赤裸著胸口,上面文著花與鶴……他咬牙切齒,牙縫裡都是鮮血。

  一名水兵踩著他的頭,另一名水兵猛踢他的褲襠。他還在罵罵咧咧,掙扎在滿是櫻花的泥濘中。這是美好的春天,卻是他的受難之日,他痛得蜷縮起來,心裡覺得這真是一個莫大的笑話,照這麼踢打下去他一定沒法長成一個正真的男人了吧?真可笑,執掌風俗業的犬山家,最後一個男人也要完蛋了。

  水兵們飛了起來,像小燕子那樣飛過天空。犬山賀呆呆地仰望,落櫻的天空下忽然出現高挑的身影。

  「紳士們,我們在太平洋戰場上的勝利源於我們打敗了日本的男人,而不是女人和孩子吧?」穿白色軍服的美國軍官彎腰撿起水兵們掉落的皮帶,輕盈地揮舞。皮帶在他手裡就像是牛仔們的長鞭般好用,每一擊都準確地在水兵們身上留下一道血痕。水兵們憤怒地大吼,但每次當他們試圖站起來撲上去,軍官就準確地抽打在他們的膝蓋上,強迫他們重新跪倒在泥濘中。他圍繞著水兵們行走,在一圈之中揮出了無數鞭,直到那兩個蠻牛般的男人抱頭表示屈服。

  「紳士不會對弱者使用暴力,」軍官把皮帶扔在水兵們面前,「那只會讓你自己變得弱小。」

  細雨落了下來,白衣軍官打著一柄英倫風的黑傘,他提著旅行箱,腋下夾著軍帽,看起來是剛那個到這座城市。他並未關注兩個袒胸露乳哭泣的妓女,而是踢了踢筋疲力盡的犬山賀:「看起來是個不怕沖入荊棘叢的小鬼,但還得沖出荊棘叢,才算長大了。」

  犬山賀不滿他冷漠高傲的語氣,使勁抹去身上的泥漿給他看自己文身。

  「原來是犬山家的孩子啊,回去告訴你家大人,我叫昂熱,來自美國的混血種,我是來談判的,你們可以選擇和平或者尊嚴。」軍官淡淡地說,轉身掏出手帕扔在妓女們赤裸的胸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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