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還珠樓主 > 邊塞英雄譜 | 上頁 下頁 |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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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玄子從門縫中仔細一看,那矮子不但素昧平生,恩怨兩字俱談不到,而且玄子素廣交遊,江湖上有名的人物縱不認得,至少也該有個耳聞,卻沒想得起北方能手中有這麼樣一個相貌穿著的矮子,常人看去不過二三十歲,卻難瞞過我們,料他真實年紀至少也有半百開外。這大年紀和本領,怎會不曾聽人道及?大家俱覺奇怪。畢竟玄子人雖假老,經練閱歷本領心智無一不勝過我們,看了一會居然省悟,悄對我說:『那人仇怨兩字絕談不到。此來一是聞名見訪,二是出了事故,想用激將之法將我引了同去下手。少時如若有些口舌爭鬥,諸位千萬不可露出一絲左袒神氣,免叫外人笑話。』說到這裡,聽矮子一叫陣,淳于兄便推玄子入內,玄子卻搖了搖手。週二兄在里間,明知玄子已到外屋,還存心問矮子道:『我已命人去請馬兄,少時必到。兄台尋他,真個何意,能見告麼?』 「矮子一瞪眼道:『這馬鬍子太可惡了!每日不老裝老,已經欠打,他偏還愛管閒事,借醫招搖,也不打聽打聽那被治死的人還有什麼別的干連。我生平好花錢,又好喝兩盅,前些年在山西大穀靠著一位老財,每月要他三千銀子做零花。那財主甚是疼錢,只有一個兒子,偏和他性情相反,養了許多廢物,還愛弄個把女人什麼的。老財主雖然看他兒子花得多著急,因是獨子,本人素又懼內,也無法了。 好在他那銀子從元末明初世世代代存積下來,每年加一次倉,把銀子都化成了水,溶在窖裡,有加無減,從不動用絲毫,到他這一輩更工心計,打得絕好算盤,存積越多,偌大家私,每日出去收利息賬,總帶著拾糞的兜子,好順便撿一點狗屎和驢馬糞什麼的,真是勤儉富足極了,我親眼得見。單銀子熔成的沒奈何,有三兩丈深的就一二十窖,可是他連出門拉泡屎都用樹葉包回來的人,肯隨便舍給人一點銀星子麼:多虧我知道他懼內疼兒,簡直比命還要緊,用了許多心機,才逼他答應每月送我那麼多的酒錢,那真是心疼得要死。頭一次向他取時,就哭哭啼啼朝我說:那窖裡的銀子,除了他愛子常時用鐵鍬鋼鏟起這麼三塊五塊而外,不但別人沒奈何它,自己也不想奈何它了。只有平生在他那許多買賣和放子母利賺來每年熔銀添倉的倉餘,約有那麼十來年銀子,原準備夠了十萬整數作一次大添倉的,自從兒子長大會花錢了,始終也沒夠上整數,原因是兒子花得大凶了。 窖銀照祖傳遺訓,原是只許添不許動的,動了銀神一生氣會全數化水走的,可是悍妻寵縱著愛子,招惹不得,不敢叫他不動,再加上兒子雖愛花錢,偏有個疑心病兒,起銀時照樣不許外人進去幫他,這雖然使自己要放心得多,可是也有毛病,那鐵鍬太重,鋼鏟又快,他身子又虛弱,沒有自己硬朗,萬一因起銀子閃了腰或是碰了哪裡,一則疼了銀子還得加上疼兒子,太不上算;二則又要受老伴的氣。明叫他拿,又怕長了志花得更多。 後來才想出兩全之法:把各買賣賺的錢都化成十斤八斤重的銀塊,恰夠他兒子每次發掘去的那般大小,暗中放在窖裡頭,算計他兒子該來的一晚上在窖旁守著,容他取了出去,再偷偷把第二塊銀子放在窖裡,以備下次再取,既免動了窖銀把銀神氣走化水,又免得兒子因著起銀受傷,並且還可預先用十五兩三的秤稱過,抹個零什麼的,積少成多,豈木也是白撿?先倒還好,後來他兒子人大心大,由每月一起加到間日一起,漸漸買賣上的贏餘遇到好年景好財運也不夠添補了,只得把這一項銀子放出去的子母利再加上。夠雖勉強夠了,不想又添了我這一筆,實在使他傷心難受。再三和我商量哀求,請我許他將每月三千改成每日一百,以便他借這三千銀子零倒碎轉,沾潤一點利息。銀子原是他送的,見他年老巴巴的說得可憐,零拿是長流水,還省得我一次花完又手短,當時答應了他,後來才得想起,還有小月呢,到底還是被他算去。 話已出口,說不上不算來,雖然吃點虧,也就罷了。你想我奔走半生,好幾十年沒走過一天運,好容易遇到這麼一個財神爺,雖然我還是短不了偷偷摸摸的,總比以前常時賴吃白喝要強得多,卻被馬鬍子借治病為名,一下子把他兒子治死。老財主一著急,也嗚呼哀哉啦。窖頭裡的銀子被族中人一奪,打了官司,後來兩下勾結,人人有份,一瓜分,沒奈何也變成有奈何啦。去了一個大財主,卻添了好些富官肥吏與小財主。我只趁火打劫弄了一些,也都花光了。追原禍首,是馬鬍子不是?先還說不知者不怪罪,馬鬍子斷了我的財路,自己並不知道,後來一打聽,他還冒充我的名字型大小滿處招搖。常言道得好:冒充字型大小,男盜女娼。他要是好朋友,出來和我見見,到底是真的強,是假的強?要是不敢出來見人,站窗戶根聽賊話,那我可要出去揪他去啦。』 「玄子素常把濟困扶危當著家常便飯,行醫更是常有的事,那年去到山西,正值時疫盛行,救活的頗不在少。雖也曾懲治過幾個惡人巨寇,好似與他所說情形俱沾不上。尤其是憑著自己的個頭和本領,無論對方是何等能手,也決不會假作行醫前去暗算,何況又是個土財主的兒子。僅僅有一次因為到人家行醫,碰見一夥子強人扮了花臉,前去搶劫那家子的少女,被自己迎上前去打死了為首三個強人,扔去屍體。在遣散餘黨之時,忽聽有人在隱處發話,說了一句:『他倒會做人,卻苦了我,這月錢恐怕要使不上了。』當時正忙著訓責賊黨,沒有十分在意,人散後覺得奇怪,再一找,都沒了影子。沿途聽說三晉能人中只有一個近數年由北京到來的一位英雄,中年長身,本領高強,有些神出鬼沒,輕易不肯現露。連訪尋了好幾次,俱都未遇,並沒聽說有這麼一個矮子。 直到訪友回新,更沒遇見一樁新鮮可疑的事,那些話從何說起?正自納悶猜想,還打算再聽下去,一聽說那矮子要出來揪,知已被他發覺,人已來到外屋,再不進去不像話了。因矮子出言無狀,先時未免稍微生了點氣,安心想掂一掂來人的斤兩,一揭門簾,說了句:『何方佳客,雪夜相訪?』身子便到了矮子面前不遠,暗用勁把手一拱。這百步打空的手法,如換本領稍差一點的人,就不把前胸壓壞死於非命,也必連人帶椅往後跌個仰面朝天。 誰知那矮子竟是個大行家,裝著客套,口說:『馬鬍子別客氣,天氣冷,喝兩盅擋擋寒,咱們再找地方說理去。』說時,左手早往外一推,右手往酒盅上稍微一按。玄子如不料准他不好惹,無仇無怨,輕易也決不肯施展這一辣手,就這樣還只使了個對成勁,一則不願無故傷人,恐他吃不住;二則有個伸縮,決無虧吃。一覺他手掌伸出來力量不在自己以下,忙暗中加勁一擠,對方跟著也還過來。竟扯了個平直,不分勝負。這雖是一拱一推的轉眼工夫,外行人看去只當尋常客套,一點也看不出內裡有偌大文章,可是我們旁觀的人都代玄子捏著一把汗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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