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還珠樓主 > 女俠夜明珠 | 上頁 下頁 |
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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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玉夫婦知道乃母勤儉剛直,專喜做事,勸必不聽,反而生氣,又見乃母有說有笑,均未留意。等到警覺,洪流洶湧,人已被浪頭打出老遠。陳玉哭喊得一聲「娘啊」,便不顧命往水中躥去。李善看出那名叫陳玉的少年農夫並不會水,到了水中便不由自主,轉眼之間已是兩次遇險,手忙腳亂,快要淹沒;就這晃眼之間,那老婦已沖出裡許來路,一路掙扎起落,便是無蹤,料已沉底;陳玉也在萬分危急之中,不由激動義氣,同時聽到一聲馬嘶,是在廟前,既想救人,又恐廟中沒有存馬之處,「噫」了一聲便飛身朝外縱去。情急之下,院中積水又深,仗著一身輕功,早看出水中還有兩列殘破的石樁斷柱伸出水上。 那快要漫過殿台的積水,大雨一止,正和潮水一般由各處小路上湧來,齊朝山門外面流去。開頭一縱便是兩丈來遠,落在斷柱樁上,緊跟著蜻蜓點水,只兩個起落便到廟門之外。頭一個遇見二娃,方說:「那兩匹馬不知何故想要掙斷馬韁溜走。現在廟旁一間堆草屋內,相公快看看去。廟中原有兩個避雨的土人,剛一近前便被踢倒,但未傷人,香夥制它不住,再給草料也不肯吃。」 李善聞言大驚,忙同趕去。兩馬看見主人同聲驕嘶,昂頭搖尾,歡嘯不已。李善不知何意,急於救人,見那強要掙脫的只是自己所騎的白馬,另一匹辛良所騎雖也同聲嘶鳴,並未掙那馬韁,忙將自己所騎的一匹解下。鞍轡均在偏院,也不顧往取,對另一馬說:「你乖乖的守在這裡,我騎它往救一人,去去就來。」 一面吩咐二娃暫代看守,等自己回來再說。 仗著馬上功夫極好,以前常騎無鞍馬,馬又靈慧解意,翻身上去,便踏著由上而下的山洪亂流而下。這時山下地勢較高,水勢最淺處也有六七尺深,相隔水面還有丈許,目光到處,瞥見相隔不遠便是一片村鎮,一條木船停在一株斷林底下,船上和路旁高地堆了許多糧袋,十六七個壯漢正在搬運,各用樹枝扁擔將糧袋綁在當中,用手舉起,高一腳低一腳踏著濁流,前喚後應,運將過來。船頭上立著一人,正是辛良,鐵漢不知何往。山坡上另有幾個土人等候接應。 李善少年英俊,身佩寶劍,又騎著那好一匹白馬,分外顯得英雄氣概,這班土人均知廟中來了兩位貴客,正往集上買米放賑,由不得生出敬佩之意,再見縱躍如飛,馬又騎得那好,越發心生敬畏。方才兩廊爭吵的幾個先被嚇住,全都退了回去。山口接應的幾個一見馬到,紛紛避開,同喊:「下麵水勢厲害,大老爺去不得!」 李善笑說:「無妨,我去救人。」 剛剛縱馬入水,便聽土人議論說:「今天來的這幾匹馬真個奇怪,都不怕水。」 李善也未留意,一拍馬頸朝前馳去。 當地本來有路,前段的水還沒淹過馬背,又因四面亂流,比起橫渡黃河反更難走。馬又聰明,不試腳底深淺虛實不肯冒失前進。前面又有一列土崖,相隔水面還有六七尺,上面種著不少高粱,將目光擋住,前面陳家農人反看不見,只聽身後廟中眾聲喧嘩,先疑土人和尚爭吵,盤坐在馬背上靜心一聽,全是驚奇誇好之聲,好似在說馬好,只當是說自己,也未理會。看出那馬行動吃力,本是昂首驕嘶,雖然力不從心,前進之心頗勇。走過一段,漸漸看出那一帶高低深淺不一,如非那馬深通水性,兩次踏空,幾乎出險,不敢勉強,只得聽之。心想,這等慢法,那母子二人已不知飄往何方。 心念才動,忽聽遠遠三聲馬嘶,坐下的馬立時驕鳴相應,方想另一匹馬尚在廟中,這樣大水怎會前面還有馬到?猛瞥見一具浮屍隨波逐流而來,正由前面淌過,被崖角一擋,改朝馬前飄來。先當所救的人,定睛一看,乃是一個穿著華麗的老人,死已多時。同時馬也繞過崖口,眼界一寬,只見波濤滾滾,惡浪奔騰,除那遠近十來處土堆饅頭樹葉也似浮在水上,尚未連頂淹沒,哪裡看得見一點陸地影子?天色又是那麼陰森昏暗,空中佈滿愁雲慘霧,隨同狂風吹動,狂潮一般飛舞起伏,暗沉沉的,天和水仿佛就要合成一起,將大地上所有生物全數吞去光景。為了光景太暗,水霧迷茫,稍有一點便看不真切,這一臨近才知這場水災之慘。 原來當日先是上流決口,黃河重歸舊道,來勢已是猛惡,偏又加上流段山洪暴發,跟著狂風暴雨,三面夾攻,滔天惡浪挾著雷霆萬鈞之勢風馳電掣而來。遠近居民剛接到警號,立時發現遠處水光,有那知道厲害拼舍財物逃得最快的,雖然衣物皆無,照樣被困在高地屋頂和大樹之上等死,到底還能多活兩天。有那不舍財物衣糧逃得稍慢一點的,剛瞥見水頭白影,那一兩丈高的浪頭已排山倒海狂湧而來,休說是人,便是多快的馬也休想逃避得開。 水到之處,不論房舍人畜、各種物事照例一掃而光,田中種的莊稼更不必說,差一點的樹木也被連根拔起,連稍小一點的土堆也被沖塌,被水消溶,雪崩也似化為大股濁流隨同急馳而去。初接警報,遠近四野都是鏜鏜鏜連串急鑼之聲,跟著兒啼女號,到處都是哭喊之聲。 人到此時已不似人,遠望過去,四野悲號急喊聲中,人和剛掘開的蟻坯蜂窩一般蠕蠕亂竄,你南我北,此東彼西,情急心慌,走投無路,不知何處躲避才好。有的驚慌太甚,近處原有高地屋脊可以暫避,偏是捨近求遠,跟著眾人哭喊亂竄,拼命爭先搶進。有的業已尋到好的地勢,剛剛坐下,不知為了何事,心不定又跑下來,或是這山望著那山高,想尋更好所在,不料洪水來勢其急如電,稍緩須臾已湧到身前,差得一步全被卷去。就這片刻之間,方才鑼聲警號先是由近而遠忽然全住,那水便蔓延開來,結果少壯的為了心大慌亂,顧忌大多,並未逃出多少,老弱婦女更不必說。這些人和牲畜先是隨同驚呼慘嗥,被水吞去,聲影俱無,至多在水面上冒他兩冒便是消失。 不多一會,下流數十裡外便有浮屍浮起,那未落水的人便蹲伏在屋頂樹枝之上向天哀號,能否遇救,希望卻是極少。有那困守土山高地之上的人數較多,再有幾個帶著點吃的,能夠苟延兩日殘生算是運氣。這水由相隔好幾百里的上流發難,不消半日,千餘裡方圓均成澤國。而這一次的水災又是多少年來所未有的險惡,死的人畜不計其數,這時水面上到處都是浮屍和各種淹死的牛馬家畜,偶然還有各種野獸隨波逐流而來。有的衣服均已被水沖碎,只剩上一些破布條亂掛身上。有的二人並在一起,身子都是浮腫發漲,面容慘厲,其式不一,相繼隨波逐流而來,往下流漂去,慘不忍睹。 李善天性義俠,方自悲憤,晴罵當政無人,官府昏庸,真該萬死。國家每年為了治水,耗費億萬金錢和千萬人民血汗,結果還是敷衍了事,聽其自然,白便宜那些幹河工的貪官污吏,窮奢極欲,交結權貴,為他升官發財之計,僥倖將這每年兩次最厲害的黃汛勉強渡過,便以勳勞自居,算是經濟名臣,非但自己要功要賞,連同手下從官爪牙甚至奴僕下人也是雞犬皆仙,跟著騙點功名。等到貪囊己飽,知道這幾千年來的大害無力克服,又在任上看了幾年,料知早晚必有大禍,於是營謀內調,或是外移美缺,去之惟恐不及。他這裡剛得到一點經驗,錢也撈飽,便知難而退,卻把數千萬人的生命財產置之不問,後任根本比他還要外行,只有升官發財心思一樣,哪還管得什麼生命死活。到任先是學他的樣,結交權貴,應酬過客,利益均沾,大小不一,真正應辦的事全靠手下的人。 再不讀了幾句死書,聽了一些陳言,便自命奇才,膽大妄為,運氣好而又精靈的勉強渡過一兩年,受了幾次虛驚,由一些積有多年經驗的老員工口中訪問出一點虛實利害,不敢戀棧,跟著又飽載貪囊而去,只顧名利雙收,不勞而獲,作孽與否哪在心上!有那貪心太重、昏庸無知、看不起這些位卑言輕的老員工、專一作威作福、不肯虛心求救、甚而好名喜功、膽大妄為,或是機緣不巧,黃水暴發,闖出滔天大禍,本人雖是身敗名裂,難逃國法,但這幾千萬人的生命財產仍是被他斷送。 假使由河督起到沿河官吏各有天良,人再虛心、能幹一點,在治本大計未定以前,在自己所管境內分段而治,或防或疏,大家都將本境保住,平日互相商討、考察利弊,先把標治好,由分而合,連為一體,假使水災先可免掉,在集思廣益之下,便於治本大計上也有極大用處,豈不是好?自來水土之利本不可分,這水原是有利之物,偏成了幾千年的大害,豈非痛心而又可笑!我既立志領頭,想為人民救災防害,不管事情多麼險難勞苦,便把性命送掉,也要做個樣兒出來與他們看看。 李善念頭一動,雄心越壯,見那人畜浮屍越來越多,此是無法之事,救死不如救生,救亡不如救存,方才落水兩母子料已被水沖去,不能再救,那馬又在昂首順崗向前驕嘶,仿佛有什原因,同時瞥見當地土人已有一二十個各持鉤竿,用門板木盆之類戰兢兢沿著兩處崖坡撐將過來,到了右側高坡之上,把所乘門板木盆拖上,蹲在水邊,似想鉤那水裡漂來的東西和死人身上衣服財物。最慘的是不問男女長幼,只要身上還有兩件衣服,隔得稍近,便用長竿鉤拖上坡去,上下剝個精光,再用長竿一挑,挑入水內,任其漂流而去,實在看著難過,又無法勸止他們。 正要勒馬回轉,忽聽對面坡上婦孺號哭求救之聲,定睛一看,正是陳玉之妻,不知怎會發現她的丈夫橫臥在相隔當地四五丈一座無人的大墳堆上,不知死活。先是情急,想由水中渡過,無奈水力太大,剛一入水便被浪頭打倒,不是逃回得快幾乎淹死;二子又在坡上跳腳哭喊,趕將下去,兩面不得兼顧,急得嘶聲哀號:「我丈夫被人救下,還沒有死,求這位騎馬的大老爺救他一救!他要一死,我母子三人也不想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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