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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第九回 縞袂淩波深情懷愛侶 中流勒馬仗義拯孤窮

  前文李善、辛良在黃河龍王廟鎮上客店中遇見老賊黑天雁派來暗殺的賊党,幸蒙異人相助,轉危為安。天明起身,打算乘船過渡,趕往北京。李善心終惦記女俠浦文珠,算計文珠當日清早必由當地過河,許能遇上,不料走到黃河渡口,南北兩岸一隻船也沒有。雖有幾隻貨船皮筏,也都順流而下,其急如箭,轉眼駛出老遠,轉眼上下流已不見一點帆影。辛良忽然發現上流晴空中浮著一片雲層,看去不大,但與尋常所見不同,照著平日經歷,分明暴雨將來之兆,難怪兩岸均無渡船來往,想起行時店夥之言,心中一驚,當此秋汛期中,萬一狂風大雨,山洪暴發,非但無法過河,萬一決口還有危險。

  幸而那雲離開尚遠,天色晴明,又沒有風,如將大船尋到,搶先過河還來得及,忙告李善留意。二人正催馬沿河馳去,想要尋船過渡。李善因離龍王廟渡口已七裡,心料文珠不是昨日起身先走,雙方錯過,便是躲避自己,繞往別路,覺著緣鏗一面,心正失望,目光到處,忽然瞥見前面蘆灘旁有一背插雙劍、青布包頭、身穿披風的人,騎了一匹白馬,縱往河中,亂流而渡。相隔尚遠,還未看清面目男女,坐下兩馬已一聲驕嘶望前馳去。剛看出那人像個女子,馬腳下面好似包有東西,雙方相隔漸近,一陣風過,馬背上人頭上青布忽被吹落,被那人順手抓住,人也回過面來。二人定睛一看,馬上人正是文珠,面上還有血痕,髮際包有一條白布,不禁大驚。

  李善忍不住脫口喊了一聲「文姊」。文珠水行較慢,回顧二人沿河追來,好似發急,將手連揮,不令二人尾隨神氣。李善想起昨日之約,剛把馬勒住,文珠頭也未回便踏波橫斷過去。這才看出馬腳上各有一個氣泡,似是羊皮所制,紮在馬腿之上,馬蹄仍在水內,上岸之後無須解脫,照樣還可飛馳,方覺她心思靈巧;忽聽風聲呼呼,黃沙四起,眼前光景倏地一暗。

  辛良猛一回顧,就這不多一會,方才那片雲層已展布開來,剛起來的朝陽也被雲沙遮住,雲頭高起,直上天空,雲邊日光回映,其白如銀。看去雲層極厚,似在繼長增高,突突湧起,中心大片已成了一片灰色,時有金光電閃,其細如線,一瞥即隱,隱聞殷殷雷鳴之聲。隨同來路龍王廟鎮上驚惶呼叫之聲隨風吹到,方才喧天的鑼鼓已不再聽到,料知大風雷雨就要發作,鎮上人這樣驚慌,這一場天變必與黃河秋汛有關,心方驚惶憂慮,還未及告知李善,先後兩馬已似得到警兆,同聲驕嘶,也不再聽主人驅策,各自順著那片蘆灘飛馳下去。馬鬃被風一吹,根根倒立,跟著又聽河對面傳來一聲馬嘶,賓士越急,同聲長嘶,與之相應,仿佛昨夜同伴在前警告,催其快去。再看對岸,就這幾句話的工夫,河岸上下已被黃塵佈滿,風高浪大,灘聲如雷,濁流飛瀉,其急如箭,文珠連人帶馬均被塵霧遮蔽,也看不出人馬影子。

  辛良剛打好主意,見李善正勒那馬,忙追上去,搶著風沙急呼「「這場天變定必厲害,乘風雨未到以前渡河要緊。這兩匹馬曾經訓練,均通水性,我們越快越好,衣履水濕也顧不得了。否則,這裡數十裡內均是水道,堤岸又松,萬一決口成災,更是凶多吉少,馬蹄陷入污泥之中還要受傷,行動皆難。」

  不等說完,李善也是警覺,想起兩馬靈慧,均能踏波而渡,便把馬韁一松,聽其自然。馬見主人不再管它,越發驕嘶,爭先往水裡躥去。這時暴風雨雖還未來,晃眼之間河水已漲高了三四尺,風勢反似小了許多,河中波浪卻甚猛惡。兩馬剛往河中躥起,前半水淺泥多,那馬不能走快,似頗情急,好容易高一腳低一腳到了水深之處,朝前踏波劃水而渡,離岸約有六七丈。李善見馬腹已有一半沉在水內,風浪又大,恐濕衣履,剛將雙腳抬向馬背之上,想要手抓馬鬃立起,忽聽震天價轟隆一聲大震,當時河水群飛,駭浪山立。那馬受驚,再被身後大浪一擁,立似箭一般怒聲嘶鳴朝前沖去,不禁大驚。

  回頭一看,原來身後河堤竟坍倒了好幾十丈,一時黃沙飛湧,上下二十來丈大量黃土浮塵倒在河中,激得河水和開了鍋一般,滾滾開花。為了水流太急,上面大片堤岸只管相繼崩塌,驚天動地,聲如雷轟,激得波翻浪滾,洶湧飛騰,吃那後面來的狂流一激一沖,便一路翻滾,帶起丈許高的浪頭往下流急馳而去,仿佛千百條大小黃的龍蛇互相纏繞糾結,爭流而駛,瞬息已杏。身後水勢漸趨平息,雖有狂潮急流,已回復了方才情況,只下流一段潮頭高起。

  濁流所到之處,兩邊堤岸似受不了水力震撼,也在紛紛崩塌,但是不大,身後河堤已成了鋸齒形,方才立馬之處已全崩塌下來,水勢漸高,下面蘆灘全被淹沒,只剩許多黃色蘆葦挺立水中,被狂流急沖過來,大都彎倒,有一大片被崩崖壓倒,堆著許多黃土,驚濤駭浪沖將上去,和溶雪一樣散落水中,化為長短泥繩隨流而去。上面丈許數尺不等的土塊和下流兩岸一樣,還在崩落不已。同時便聽龍王廟一面起了鑼聲,跟著四方八面均有鑼聲響應,哭喊喧嘩之聲嘈成一片。這時馬已到了河心,兩馬似知危機頃刻,拼命急馳狂躥,身浮水上,四蹄翻起,不時將頭昂起,前面兩腿立時露出大半,踏著那又猛又急往胸前猛抱過來的狂流,後面兩蹄猛登,立朝斜對面急駛過去,看去情急萬分。

  李善初次經歷,不知水性和二馬渡河之法,坐下的馬比較吃力。辛良的馬本在前面,相隔已有兩丈,那馬一起一落之間踏得浪花飛舞,四面均是白花水泡隨流亂轉,與常馬渡河迥乎不同,便與初入水時也不一樣,人馬身上均已濕透。兩馬奔騰踏水勢甚猛烈,風浪又大,起落最高時上下相差竟達一丈以上,連馬身也全沉入水內。如非二人武功精純,又善騎馬,早已翻落水中。辛良人跪馬上,雙手緊抓馬鬃,鬆開馬韁,聽其亂流而渡,一面留神後面,見李善相隔越遠,正在大聲警告留意,令將馬韁鬆開,遙聞上流頭哭喊之聲。定睛一看,相隔不遠,已有許多被水沖倒的茅棚斷樹隨波逐流急駛而來,水勢越發高漲,方料不妙,急呼「二弟留意!」

  說時遲,那時快,上流黃水已挾雷霆萬鈞之勢迅奔而來,其急如電,瞬息千百里,又溜又急,快得出奇。兩句話還未說完,剛剛發現那水面淌來的房頂樹枝、各種雜物已到了面前。遙望上流的水好似高了一點,隱聞哭喊之聲,相隔兩裡來路水面上有一小片黑影飄來。這時天空中雖佈滿了黃霧,悲風怒號中上下流都是一片暗影籠罩,景物淒厲,宛如地獄。濁浪滔滔,風聲水聲合成一種極洪烈尖銳的異嘯怒吼,震耳欲聾。那兩岸四野的鳴鑼哭喊之聲仍在斷斷續續隨風傳來,聽到耳裡更使人心驚神悸,仿佛轉眼之間天地就要混沌、大禍將臨之狀。幸而風向稍偏,二馬又是龍駒,風頭稍微一轉,便是人強馬壯也被那狂流沖倒,無法斜渡過去。

  辛、李二人料知上流黃水大發,正在前後呼應,上流那一小片黑影已越來越近,並還不止一個,後面還有不少淌來。遠望過去,仿佛許多水鳥大魚順著濁流高高下下、似隱似現隨波而來。目光到處,剛看出當頭一片現出全身,乃是一座木棚房頂,上面坐立著十幾個少年男女,貧富不一,內有兩個村童和一壯漢,都是衣不蔽體,皮作銅色,但均筋骨強健,聚在一角,一同回過頭來與人爭吵。

  當中屋背上跨坐著四男兩女,穿著均頗華麗,面色也都紅潤,婦女二人雖在危難驚慌之中不失富家氣派,均各抱有小箱。右邊房坡上立著兩個中年人,似是富家男僕,二人手上各拿著一刀一棍,婦女和兩未成年的富童均在哭喊念佛,另外一老一少滿面愁怒之容,老的皺眉不語,少的似是他的長子,怒視那蹲在左後角的長幼三窮人,好似恨極。坐處與壯漢相隔甚近,手中也抱著一包衣服食物,正向兩村童厲聲喝罵。壯漢似代二童分說。

  快經過時,辛良耳聽少年喝罵:「該死的蠢牛,還敢挺撞,要造反麼?」

  壯漢似因一路受辱,求告不聽,起了反抗,應聲怒道:「大相公,你不是我搶救上來,早已做了水鬼。」

  話未說完,右角惡奴見大漢起立和主人對嘴,立發凶威,怒喝:「你這王八蛋,不過拖了相公一把,還帶了兩個人上來,還敢居功頂撞!」

  隨說當頭一棍,由少年肩上往前杵去。「快滾」二字還未出口,被壯漢一把抓住,獰笑道:「我平日受盡苦楚,今日幫你全家逃走,不過我兩個兄弟不願離開,便被你們一路打罵。此時是生死關頭,大家一樣,我好心救人反受惡氣,可見你們這些有錢人十有九個喪盡天良。我蠻牛弟兄三個,此時要送你們的命易如反掌,但我們都是好人,不願殺生,你們不會水性,早晚必死,不必驅逐,我弟兄還不願在此受氣,正等你們的報應呢。」

  說時,手中棍往後一奪,往前一松,惡奴首先翻身落水,被狂流卷去。兩村童早已怒極,各伸著一雙又黑又髒的手想朝少年撲去,被壯漢左手擋住,立在屋角反口怒駡,說對方沒有良心,不是我們壓住一邊屋角,早已翻倒,救你的命也不說了。少年見窮人也有反抗之時,本就暴怒,再見惡奴被水卷去,連呼:「張祥,快將這廝的手斬斷,到了前途送官究辦。」

  兩婦女也同時住了念佛,嘶聲哭喊:「強盜殺人,出人命了!」

  另一持刀惡奴年紀較輕,穿得也好,乘著雙方吵鬧哭罵,正和少婦眉來眼去,一見同伴落水,少婦哭喊,便發了急,剛持刀立起,由前往後趕來,走還沒有兩步,便聽少婦驚呼急叫,回手一抓,惡奴就勢將少婦的手握緊,不敢再進。原來兩邊輕重不勻,浪頭又大,右後一角少了一人,勢已左傾,二童再一前撲走動,那屋頂便晃搖起來。中坐老者本是滿臉怒容,一雙藏在濃眉底下的三角小眼隱射凶光,似知形勢不妙,此時多大財勢威風也絲毫施展不得,狗子再鬧下去只有闖禍,嚇得身後愛妾的手被惡奴握住都未看到,立轉滿面笑容,對壯漢道:「我知你是老實好人,你不要氣,好好坐下,聽我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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