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還珠樓主 > 女俠夜明珠 | 上頁 下頁


  陳二聞言,大驚失色,連忙背著小船搖手示意,不令多問。李善見他那等害怕,好生奇怪,正想再問,忽聽小船上高呼:「再添一碗面來!」

  陳二忙聲應諾,匆匆配好作料,把面端去。李善見陳二去時滿臉愁驚之容,和少年低聲說了幾句,同時卻改了喜色,正要探詢,陳二先悄聲說道:「那兩位客人間相公可要上船同飲一杯呢。」

  李善聞言,正合心意,連忙點頭,低囑陳二:「不要收入面錢,這裡有一兩銀子,可代我買些瓜果食物送往船上。」

  孫二悄答:「銀子不敢收,相公先去,明日再往廟中領賞不遲。」

  李善見陳二堅不受銀,急於往見少年,心想明日會賬也是一樣,便往船上走去,笑說:「二位尊兄對月開榕,臨流暢飲,高人雅致,離俗超塵,不料江左風流重見今日。」

  話未說完,兩少年已一同起立,接口笑道:「尊兄名家世胄,翩翩公子。愚弟兄草茅下士,偶然乘興,舟中小飲,兩見駕鶴之姿,心生欽慕,竟蒙纖尊降貴,不嫌剩酒殘肴,光臨同飲,幸而何如之。」

  隨請李善同坐共飲。李善請問名姓,兩人同聲笑道:「愚弟兄秦隴野人,因愛江南山水文物之盛,來作漫遊,旅次經年,不久歸去,山野之人,難於仰俯交遊,偶然萍蹤遇合,明日便是東西。尊兄性情風度頗似我輩中人,有緣即會,緣盡則分,人世茫茫,大抵如斯。本是風來水上,雲渡寒塘,互詢姓名豈不多事?舟中雖無兼味,酒卻不惡,還是多飲幾杯吧。」

  李善見二人吐屬風雅,丰采清華,微笑答道:「神龍見首,雪鴻無痕,兩兄高士奇人,得奉杯筋,已屬幸會,本不應以世俗通候為請,恕我冒昧,且罰三大杯,以贖失言之愆如何?」

  內一白衣少年哈哈大笑道:「想不到匝海三年苦乏知音,今日竟遇通人,吾道不孤,此行快事以此為最了。」

  另一矮少年笑道:「鴻飛冥冥,大人何慕,倘有延誤,知音其何以堪?我看還是昨晚所說那句話罷。」

  白衣少年答道,「嘉客在臨,此時只宜暢飲,談此無聊之事做什?」

  李善不知對方言中之意,方欲設詞探詢,兩少年已改了口風,三人且談且飲,越來越投機。

  李善見對方不特文武全通,多才多藝,並還多遊名山大川,見多識廣。關於武術所談尤有根底,固是佩服。兩少年見李善風流儒雅,議論精透,無論文學武功均有極深造詣,也都認為罕見的通品,彼此都是相逢恨晚。李善因對方不吐姓名來歷,也不轉向自己請教姓名,不便再問,心想對方必是風塵中的異人,聽口氣不久便返關中故鄉,難得再見,似此文武雙全的清妙之士,出生以來頭次遇到,難得是彼此投機,一見如故,偏又不說姓名,令人莫測。正想如何設詞再定後會之約,忽想起陳二方才害怕、先憂後喜之狀,心方一動。白衣少年笑道:「時已不早,尊兄還要去蘆棚內拜佛上香罷。」

  李善聞言提醒,起身告辭,笑問:「後會何日?可否日內光臨江心寺,再圖一醉?」

  另一少年笑答:「愚弟兄閑雲野鶴,此事難定,尊兄不必虛候,好在常住廟內,遇機也許便中往訪。賢昆仲已往蘆棚,只少尊兄一人,時已不早,請先行罷。」

  李善只得起身。

  走到路上,正想對方口氣分明知我家世,連奉母命主持法事全部知道,來時大哥和三、四兩弟均還未到,照母親今日語氣,好似父親不會同來,以免招搖,且看所說對否。正尋思間,忽見下人尋來,說:「道場將開,三位相公已全來到,命尋二相公前往焚牒。」

  李善先覺兩少年未卜先知,大為驚奇,一問三弟兄來的時候正在兩少年買面以前不多一會,知其先遇,只奇怪這場法事除方丈外連和尚都不知道是母親功德,江心寺離城又遠,隨來下人只有一名,自己廟中避暑,也無人知是知府公子,這兩人怎會如此清楚、一面命來人速同蘆棚,說自己就到,因在船上多吃酒果,一時內急,先去覓地小解。再往前走,越想兩少年越奇怪,正自尋思,忽聽道旁大樹後有兩人對語。過時,似聽內有一人說道:「這事我看十分扎手,還是歸報主人,多約幾個好手,並還要等他回船,經過烏龍灘僻處才可下手,今日兆頭不好。」

  因正忙於趕回,不曾留意。走出幾步,覺出可疑,回頭一看,樹後乃是兩個壯漢,神態強橫,知非善類,因見人回顧,匆匆往側面樹林中走去。

  等到蘆棚前面,前見穿淡青羅衫的少女忽由對面走來,仍是孤身一人,腰間隆起六七寸長一條,好似暗器之類,行路更快,匆匆相遇,互相又對看了一眼,擦肩而過,心又一動。驟然相遇,不便追蹤,又忙著敬佛,只得甘休。當時恐其誤會,未便回看,走到蘆棚口外,方始轉身回顧,人已無蹤,不禁大驚,方想此女和兩少年均是從未見到過的奇人,不知是否一路?忽聽連呼「三哥」,正是三弟李和迎呼出來,同去裡面,弟兄四人一同上香焚牒,做完應有儀式。

  李善因在小船吃飽,見正開素席,問知底下無事,便退了出來。本心再往小船尋兩少年一談,路上想起少女走的也是這條路,此是江心寺後臨水最偏僻之處,她孤身一人來此作什?一路尋思,快要到達,見前面小船上空無一人,知己離去。陳二正挑面擔迎面走來,喚住一問,陳二隻說兩少年已走,再問他先前何事驚疑,語便支吾。李善佯怒,怪其不說實話,陳二使一眼色,笑答:「相公愛清靜,不會到小山上去,又涼快,又好看?小人少時便送茶來,還是帶個西瓜?」

  李善會意,隨點點頭,自往小山上走去。

  山上疏落落立著好些松杉等古木,這時月輪已高,照得林中滿地碧雲似欲流走,江山美景清澈如畫,汪風拂拂,暑氣全消,果然涼爽異常。遙望沿江蘆棚燈火萬點,燦若繁星。雖還未到升座施食放焰口的時候,江中已有好些河燈,由上流頭隨波起伏、飄蕩而來。江面上更有富紳用大船木排所結水上道場,鐘聲饒鈸之聲與潮聲相應。明月在天,香光映水,熱鬧繁華之中別具一種淒情況味。

  想起光陰駒隙,逝者如斯,人生百年,有如夢寐,像方才所遇少女直似桂殿仙人下臨凡世,此時看她儀態萬方,豐神絕代,轉眼之間風華消失,終歸黃土,再要紅顏薄命,所適非人,豈不可憐,令人腸斷?似此天人,只宜長生不老,永駐芳華,再遇一個知心多情的如意郎君,常年廝守,心坎溫存,才快人心,而免恨事。可惜造物不仁,既將兩間鐘靈毓秀之氣萃此一身,便應保其青春,紅顏雖老,如何任其凋謝,受人摧殘,徒供後人憑弔之資?

  這類傷心恨事古往今來不知多少,以前所遇多是庸脂俗粉,以為載籍流傳所謂美人多出附會,愛者為佳,並非真有其人,不料國色天香果然絕世。雖然人世韶華轉眼空花,似此絕代佳人能得置諸紅閨,與共晨夕,縱令人生短促,亦複何憾?再要巧遇仙緣,同修道業,駐顏有方,長生不老,等諸劉樊合籍,葛鮑雙修。天長地久,永伺眼波,只能如此心願,便為她受盡千辛萬苦、八難三災也所心甘的了。

  獨個兒徘徊月下,正在癡想,微聞左邊大樹後有人喘息之聲。過去一看,正是先前所遇兩壯漢,被人綁在樹上,嘴裡滿塞沙土,外用布包,瞪著一雙怒眼正在強掙,無奈綁甚牢固,不能脫身。李善少年公子,終是無什經歷,見這兩人貌相雖惡,身受極苦,雙手反綁,皮肉緊勒,已全腫脹,忽生憐憫,也未詢問經過,先自解綁。壯漢脫身以後,連挖帶吐,再鬆動了一陣手腳,李善在旁連問兩次,均未回答。剛一復原,便朝李善說:「你不要問,也不許對人說,免遭無趣。」

  李善見這兩人如此狂妄,越知不是善良,剛待發作,微聞身後樹枝響動,未及回看,兩壯漢忽然大驚失色,慌不迭往山下逃去。本要追問,繼一想,這等妄人不值計較,今晚人多熱鬧,與人爭鬥容易招搖,方丈又曾囑咐休管閒事,欲追又止。偶一回望樹後,似有人影一閃,走過再看,已自不見。一會便見陳二一路東張西望,悄悄走來。見面,又朝四外巡視了一陣,見無一人,方始低聲說道:「相公貴人怎不小心?幸而那兩人和你投機,不然,我一多口便是亂子。如非這二位俠客老爺口氣似對相公甚好,要命小人也不敢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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