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還珠樓主 > 鐵笛子 | 上頁 下頁
二一


  旺子邊想邊走,所穿衣服雖然單薄,又被仇敵和自己前後撕碎,一條條一片片披在身上,到處水泥雜遝,路滑難行,好些地方積水深達一兩尺,仗著年輕力健,逃命心切,地理又熟,一路跳高躥矮加急賓士,不消多時便冒著狂風大雨趕到山口。剛一走進,遙望前途風雨中露出一點燈光,一看地勢正是王老漢酒店。暗忖:此時必已四更左近,他家向來儉省,睡得又早,此時怎會有燈,分明才趕往相救,見我業已脫險,故意現身。心正尋思,忽想起逃時匆忙,內有兩隻鋼鏢釘在壁上,離手太遠,不及拔取,此鏢頭上有他當年暗記,傳我時再三囑咐,此鏢緊藏身旁,不要被外人看出,萬一有人查問,可說爹爹二十年前山東好友所贈,死後無心尋出,用來打獵,不知原主姓名,也未見過。

  可見此老隱居在此,怕人知道。昔年名望又大,如被對頭手下得去,查問根底,生出枝節,如何對得起人?心想:離天明還有些時,王老漢尚不知道,不如及早趕回,乘著風雨夜深將鏢取回,免得惹事。略一停頓,又想前面幾步就到有燈之處,好似自己住的那一間,有燈定必有人,身上又冷,還是回去換好衣服,披上一件蓑衣,朝家人招呼幾句,並托向隔壁老師送上一信,再往取鏢,索性逃往山中,免得連累他家。匆匆趕到一看,燈光正是自己屋內,門也虛掩,裡面靜悄悄的。剛沖進門,目光到處,瞥見桌上正放著那兩隻鋼鏢,下面還壓著一張紙條,上寫「孺子可嘉」

  四字,底下並未具名,只斜橫著一條像根短棍的黑道,房中一人皆無。

  旺子雖受王老漢照應,事前卻曾商計,作為旺子看中當地,自立家屋,用木板樹幹在酒鋪旁邊蓋了一間小木板房,上鋪茅草。旺子人緣好,當地土人都說他孤苦可憐,年輕能幹,有志氣,誰都樂意幫忙,七手八腳,只兩三天便蓋成功。王老漢只在暗中相助,對外絲毫不露,作為旺子以力自給,打獵采藥之餘抽空讀書,只在王家搭夥食,以便風雨冰雪無法人山時有個方便,省錢省事。

  王家在當地又是第一個好人緣,肯幫人忙,不以為奇,均料旺子沾他的光。因是有人經管,樵采所得可獲善價,不致吃虧。共總一個小人,只打到兩件好皮,采得一些珍藥,便可過上三兩月。因此粗布衣服和鋪蓋用具逐漸增加起來。當地民風淳樸,最喜這類勤健有為而肯積蓄的人,何況又是一個未成年的孤兒。立家之後人家見他日子過得漸好,越發同聲稱讚,連以前逞強欺他的藥夫子在眾口同聲稱讚之下也都另眼相看,誰也不知這老少二人的隱情。

  旺子心懷大志,又得王老漢全家暗助,不是讀書就是練武,真正打獵采藥雖比以前減少,仗著年紀漸長,學會武功,人又聰明耐勞,不畏艱險,每出必有所獲,從不空回。王老漢再張大其詞,不是旺子最恨人娶童養媳,和比丈夫年長討來專供勞役的等夫嫂,連想娶親都是一說即成,雙方只管親如家人,旺子日前並還背人拜了王老漢做義父,表面卻是各歸各,兩不相干。

  初意房中有人等候,及見室中只有失去的兩隻鋼鏢和一紙條,知王老漢寫不出這好的字,心中奇怪。先疑瘦子所為,正拿著紙條出神,不知走好是不走好。張家哭喊喧嘩之聲,好似發生變故,是否與此有關也是難料。王家就在緊鄰,探頭一看,都是黑洞洞的,分明人已睡熟,打算換好衣服,打了包裹,喊醒王老漢,商量再走。心想今日之事義父不會不知,照他為人和本領,決不至於袖手。猛瞥見鏢已插入皮帶,紙條還在桌上,恐落別人手中,剛剛拿起,看那上面黑道是何用意,忽想起師父腰間鐵笛子與此相似,當時醒悟,心中狂喜,脫口喊了聲「師父」,剛關好的房門忽然無故自開,跟著人影一閃,對面一看,不由大怒,原來那人正是玉泉崖上所遇叫老三的中年人,左手還用麻線穿了一串人耳走將進來。

  旺子雖然料定當夜之事與這兩個對頭有關,因已悟出先失鋼鏢下面所壓紙條所畫黑道乃師父鐵笛子所留暗記,心便有了把握。再見來人面帶詭笑,神情鬼祟,手上人耳約有六七隻,鮮血淋漓,還未被雨水沖淨,點點下滴,分明這一會的功夫被這兩個惡賊殺死多人。就算所殺乃是張家父子,自己的對頭,這等殘忍兇惡的行為也是頭次看到。又料來人決無好意,忍不住氣憤憤問道:「深更半夜,我共總這一問小屋,向不空留外人,素不相識,尋我作什?」

  旺子早看出對方本領比他高得多,真要有什惡意,非吃他虧不可。偏巧回來晚了一步,師父業已離去,途中未遇,不知走往何方。

  先想王老漢全家均是極好武功,一呼即至,故意高聲喝問,還有一點仗恃。話剛出口,瞥見來人一臉獰惡、狡詐神情,一雙賊眼正望著自己的的放光,猛想起王老漢翁媳最是義氣,新來夥計表面老實,實則是他義父老友之子,為避仇家來此隱身,本領也非弱者。就算日裡被擒走過時他們不曾看見,見我到夜不歸,也必尋人探詢。山口內外居民十九眼見,到處傳說,王家斷無不知之理。照他為人和平日口氣,不應置之度外,如何他裡外兩旁房舍這樣又黑又靜,不見一點燈光,若無其事,於理不合。這兩個對頭十分凶狡,日裡相遇又曾探詢過他翁媳的姓名來歷,語多可疑,莫要這兩人便他平日所說的那些對頭,心有顧忌,雖在暗中相助,自家卻不出面,也許師父就他請來都不一定。事情哪有這樣巧法,終日苦盼,渺無音信,剛被惡人擒去,快要打死,人便趕到。

  再一想,由崖洞上面逃出時似有東西把腳托了一下,如是師父,崖壁又凹又滑,刀切也似,沒有附身之處,師父人矮,其勢不能淩空而立,決夠不到。既來救我,定必見面,不會連喊不應。義父身材高大,定他所為。本意救我,因恐對頭知道,又見人已出險,恐我洩漏機密,先自避去。照此形勢,義父必有深意,連這盞燈都未必是他所點,否則我由外逃回不會不知,如何不來相見?本來對頭還不知他來歷,我一喊人,反而洩漏他的機密,怎麼對得起人?本來人如非真個厲害,憑義父那樣人,我這樣高聲說話,也必有人趕來,還是謹慎些好。心中一驚,生出顧忌,越發有些膽怯,無奈話已出口,只得把心沉隱,口中說話,一面留意對方動作,手叉腰問,看好房中地勢,準備對方動武便先下手為強,與之一拼。

  旺子正在暗中發慌,硬著頭皮發話,來人乃是北直隸有名的惡賊李文玉,因其眉心有一黑痣,外號三眼花狼,人最凶狡,進得門來聽旺子發話拒絕,直如未聞,先把那串人耳往桌上一甩,回手脫下身穿油綢子雨衣雨靠,還算客氣,未在旺子房中糟蹋,自己拿向門口連抖兩抖,把上面所積一點雨水抖去,擰了一擰再行抖開,呼呼兩聲便複原狀,把雨帽歪帶頭上,雨衣靠往左腕上一搭,大模大洋走向桌前,把桌上茶壺拿起,用碗斟滿,一飲而幹,再回轉身,一屁股坐在桌旁炕上,取出懷中一枝頭尾都是上等翡翠鑲金的象牙小煙袋,裝上煙絲,就油燈上點燃,也不答理旺子,一口氣連吸了兩袋。

  旺子見他反客為主,目中無人,那等狂傲自大模樣,越發有氣,又知對方不是好惹,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問了兩次全都不理,不敢伸手硬拉,估計先後兩次大聲說話,就義父未回,王家二嫂也必驚動,便新來夥計丁十二也應聽見,怎會全無動靜?自己由張家逃出已有不少時候,想和王家翁媳商量,探詢師父人在何處,以便尋訪,又在房中耽擱,幸而離明尚早,風雨未住,如在平日,若被仇敵發現,早就追來。天明以前不問尋到師父下落與否,均須逃往山中。這廝偏這樣賴皮,不打發他先走決不放心,又不知他是何來意,不禁又氣又急。想起王老漢平日警告,不敢發作。

  正在無計可施,打算用話激將,試探來意,李文玉把兩袋煙吃完,把金煙袋鬥上煙灰磕去,從容放好,揣入懷中,望著旺子,嘻著一張賊口,冷冷地笑道:「你這孩子討厭我麼?如不是我和你五大爺,你雖逃回也難安身。天光一亮,你那張家對頭必要尋來,這房子暫時雖是你的,你准住得成麼?我們好心好意想要救你,怎的不知好歹?本來你這類野孩子我看不上,只為你五太爺愛才,見你小小年紀這樣膽大機警,真有骨頭,居然不要人幫忙,自家逃走出來,總算難得,彼時我正將張家父子連他手下那些王八蛋一齊制住,本不容他活命,五太爺心軟,因張家狗種雖然得罪咱們弟兄,老的還好,以前並且幫過咱們的忙,被五太爺無心認出,這才由他出面做好。如今事還未完,正和張老頭商計,因知你已逃走,風雨太大,恐你年輕膽小,逃命心慌,半夜入山遇見危險,托我先來把你喊住,就便問你幾句。

  五太爺說,你果然自己脫身,沒有靠人,雖然另外有人把鐵鎖斬斷,你已由上面洞中逃出,這個忙並未幫上,你肯不肯拜他做師父由你的便,非但不會勉強,就你將來知道好歹,回心轉意,想要拜師,他也未必容易答應,這都不提。我李三大爺一向看不起人,何況你這樣一個又窮又髒的野孩子,全因你五大爺跟你不知哪世裡的緣法,會看得你太好。我也覺著小小年紀,居然會這樣有骨頭,才活了心。我問你話,這是格外賞臉,必須恭恭敬敬實話實說,再像方才那樣口出不遜,你三太爺一有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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