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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原來當官的都是這樣材料

  那風雨雖然小了一些,並未停止。雨中山洪順流而下,聲勢甚是猛惡。來路低凹之處,已成了一片澤國。水光浩蕩,煙霧溟漾,水更浩大。雷八早把破車拉回,笑說:「這雨不知何時才住。山洪已發,道路必斷,就車不破,也無法起身。黃昏前如尋不到人家,我已吃飽,還有這件破棉襖可以擋寒。你們官親老爺身子嬌嫩,禁不住凍餓,一冷准生大病。雨後春寒,無衣無食,夜來冷得更凶,如何過法?」

  二人本就凍餓難當,聞言,由脊樑骨起直冒涼氣,望著雷八,精神抖擻,頂著斗笠,在雨中跑進跑出,收拾破車,意氣軒昂,相形之下,越發難堪。後來實忍不住凍餓,見雷八頭上直冒熱氣,正想和他商量,把那件破棉襖租來禦寒,又恐碰他釘子。互相抖顫著,低聲密計,商量了兩次,最後決定,昨夜和土娟快活大過,再冷下去,恐受陰寒,受辱是小,性命要緊。

  姓朱的自覺平日一味陰柔,笑裡藏刀,人緣較好,不似姓金的,一張狗臉,出口傷人。剛把話想好,忽見一個戴斗笠的大漢飛馳而來,抱著一大堆東西近前,嘩啦啦灑了一地,跟著,摘去斗笠,把肩頭一個破麻口袋解下。定睛一看,正是方才少年,帶了好些幹饃,還有一塊燒羊肉、一瓦瓶酒、一大束山柴和一柄板斧,幾根鐵釘,以及引火之物。見面,先把酒肉乾饃遞與雷八說:「實不相瞞,方才我也覺冷,已在人家吃了好些東西,喝了兩大碗酒。雖然這些東西全靠我一好友相助,得來不是容易,你們卻用得著。我知你們又冷又餓,請先自用,我來生火,把這些衣服烤幹,免得受寒。現在山洪暴發,至少要耽擱好幾天,此車修好,也難上路,還是先顧人要緊。」

  隨說,早把火點燃,一會洞中便有了暖意。

  雷八不等話完,早已拜倒在地,說道:「大哥,你這樣人,我沒話說,容我磕一個頭,我才舒服。」

  少年連忙回禮拉起。彼此手拉手,對面而立,都想不起說什話好,那鐵一樣的手臂上,全都青筋亂迸,雷八一雙大眼,更含著一點淚珠。朱。金二人見有酒食,為數又多,驚喜欲狂,滿擬來人必先送上,先還不肯自失身份,想等對方開口;誰知少年全數交與雷八,跟著,把火點起,雷八呆了一呆,忽然拜倒,執手親熱起來,好生失望。姓金的首忍不住,暗忖:「這大漢口氣不壞,此火分明為我而設,不過方才不該罵他,土人心實怕官,想要討好,又不好意思,故全交與雷八,這狗才最是兇橫可惡,真又和方才一樣,將它糟掉,此時性命要緊,不是顧架子的時候,何況前後路斷,諸事均要仰仗此人,莫如就此拉攏,方便得多。」

  忙湊過去,先拿起一個幹饃放向口內,覺著香味撲鼻,甘美非常,涎臉笑道:「多虧你們幫我大忙,你雖不要酬謝,我們不能白吃人家東西。」

  雷八聞言,氣又上撞,怒喝:「你不知這位大哥不是銀子買得動的麼?再說廢話,人家送與我的,不給你們吃了。」

  姓朱的也是饑寒交迫,想吃一點酒食,知道雷八不好說話,恐又鬧翻,忙道:「三舅爺,我們領情就是,多說做什,我也叨擾一點如何?」

  少年見雷八其勢洶洶,忙使眼色止住,接口笑道:「我本來預備三四個人吃的東西,隨便請用如何?」

  人當艱難困苦橫逆之際,只管平日席豐履厚,耀武揚威,到此境地,卻似鬥敗公雞,氣焰盡斂,直覺身在泥塗地獄之中,雞犬皆仙,誰都不如,並且平日人越強橫,也越膽小怕死,當此搖尾乞憐、受對方盛氣淩辱之際,只有一人稍微寄與同情,或對他說上幾句好話,縱令幾句空言,不能身受,也必感激涕零。即便是個喪盡天良的人,明日得意,全數遺忘,甚或反恩為仇,以德報怨,都不一定;但在當場,卻是受寵若驚,平日最卑賤看不起的人,也當著祖宗一樣看待。

  二人聞言,不禁又是歡喜,又是感激,連忙沒口稱謝,一個再扯起一塊幹饃,一個便想拿那酒瓶,誰知雷八,有心慪氣,早已防到有這一著,一手搶過,嘴對嘴,咕嗜嚕喝了好幾大口,放在地上,笑道:「這酒甚好,多謝大哥,誰愛喝誰喝,我量有限。」

  金、朱二人平時便覺雷八滿口黃牙,一身汗氣蒜味,刺鼻難聞,為想和他離遠一些,特意後坐,以致前輕後重,上坡時節差一點鬧了一個馬仰人翻,如非少年趕來解救,命已不保;瓦瓶看去便不乾淨,再吃雷八對嘴一喝,末了一口酒,聽見瓶中酒響,又嗆了一聲,好似喝得太急,回了一點籠,想起噁心,打算不吃;又因全身被雨水浸了半天,脊樑前胸直冒冷氣,手足冰涼,再一想起昨夜和土娼那段風流公案,非得陰寒不可,此時的酒,有如仙丹,怎能再顧污穢,仔細盤算利害,實在無法再愛乾淨。姓金的首先取過酒瓶,用濕衣把瓶口擦了又擦,隱聞冷笑之聲,抬頭一看,雷八正寒著一張臉,斜視自己冷笑,知道開出口來,必無好話,忙就瓶口嘗了一點,覺著香例異常。姓朱的已隨手搶過,低聲埋怨道:「這是什麼時候,言動小心些好。」

  說罷,飲了兩口,覺著酒味絕美,也就不再顧及別的,對飲了幾口,正覺裡外都有暖意。猛瞥見雷八和少年並立崖口,低聲密語,猛想起這兩人力大無窮,方才不該得罪了他,如有惡念,卻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且喜珍貴之物不在車上,隨身只有幾十兩銀子,兩件水泥污穢的棉衣,也許不致謀財害命;又想窮人眼孔能有多大,幾時見過這多銀子,事仍可慮。心正打鼓,注意對方動作,滿口說著感恩圖報的話,自己認錯,不該瞎眼,看錯了人。

  忽聽雷八,喊了一聲「二位官親老爺」,方覺不妙,心中一驚,慌不迭答了一聲「雷大哥」,雷八已接口說道:「這位大哥救了我們不算,在雨水地裡跑來跑去,費心出力,周濟我們,一不圖錢,二不圖米,莫非連烤衣服都要勞動人家不成?」

  朱、金二人聞言,才想起箱中棉夾衣尚多,方才冷得亂抖,因見水泥汙濕,平日仗人服侍已慣,致忘取穿。過去一看,內有兩件夾衣,竟只衣角稍微沾濕,還有一件皮衣,上半身也是幹的,只為平時養尊處優,百事均須下人服侍,眼孔又高,一見衣箱破碎,滿是泥汙,不曾想起查看,白受了好些時的凍,心中後悔,已自無及。忙想取換,無奈全身水濕,貼在身上,解脫費事。姓金的性暴,想喚雷八代解紐扣,雷八答以只會趕車,我們所著短衣,雖有紐扣,為了做事穿脫方便,多用一根布帶攔腰束住,這類細巧貴重的衣服,我們這類下等蠢牛粗人,沒福氣穿,也不會服侍人。

  姓金的氣得沒法,暗中咬牙,見紐扣經水漲胖,解不下來。衣服本來濕透,洞小火旺,綁在身上,直冒熱氣,越發難受,一時性起,用手亂撕,絲綢經水,更是堅韌,又沒什麼力氣,姓朱的平日更是天生懶蟲,行動須人,體力甚弱,越發無計可施,總算方才料錯,雷八辭色雖然強傲可恨,似無傷人之意,少年雖然生得雄壯,神態口氣,卻甚善良忠厚,心中略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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