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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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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朱的年紀較長,稍知事故,又膽小多疑,見少年生得十分雄壯,雖是窮人,出了這等死力,明是想得一點賞號,求榮反辱,定不甘心。又知秦俗強悍,對方是個粗人,雷八滿面憤容,已然偏袒對方。這類野人,說翻就翻,就許激出變故。當此風狂雨暴。路斷行人之際,只一翻臉成仇,立時吃他大苦,忙喝:「老表弟有話好說,我們是何身份,如何與他們這樣無知下等人動武?你們兩個也不許反抗,到了前途,自然有賞。如若無理,我們只要一張名帖,便將你們送往官府押起,說你們倚仗蠻力,欺辱官親;再重一點,便說你們勾結偷盜。你們傾家蕩產,還吃官司,悔之晚矣。」 雷八聞言,氣往上撞,剛把雙目一瞪,待要發作;回顧少年,卻是極好涵養,剛出完了死力,救人出險,便遭打罵,竟和沒事人一般,挺立當地,神色不動,聽對方發話恫嚇,也無畏俱之容,心想:「這兩個狗官親自稱藩台舅老爺,一路行來,府縣派人接待,送禮的頗多,勢力不小,自己孤身一人,如今馬傷車毀,不知要賣多少苦力才能復原。」 已然想開,即使闖禍,也不相干,莫要連累好人。又見少年,毫不計較,誤認怕官,念頭一轉,欲發又止,忍氣答道:「方才我原說馬力已疲,你們如肯依我,打完了尖再走,就有風雨,也可躲過,哪有這場禍事。如非這位大哥捨命相救,連車帶人,一個休想整的回去。我們窮人,好幾年的血汗,才掙下這一輛馬車,算是隨身家當。如今車破馬傷,沒向你們埋怨一句。你們不過幾件行李衣服,天晴以後,一洗一曬,只破了一口箱於,餘下仍全是好的。有恩不報,反倒打人,莫非你們做官的就這樣沒有天良,不通情理!」 話未說完,姓金的已暴跳道:「你這無知蠢牛,哪知這兩件東西的重要。那詩稿是我費了好些事,托人做好,自己背熟,準備到了省城,用花箋寫好,去向我那至親藩台姊夫大人道喜,免得他疑心我是藩台夫人兄弟,幫著姊姊,不願意他納妾。還有一件,乃是昨夜人家送我的表記。本來車已下坡,可以無事,吃這蠢牛蠻力一扳,將車折毀。別的東西全數糟掉,我也不在心上,他偏瞎了眼睛,不知輕重,最要緊的兩件東西不代我取回,卻把這幾件弄髒了的衣物搶了回來,便賣多大死力,也休想得我分文好處。該死蠢牛,還不快去,給我尋來,到了前站,只消兩寸寬一張紙帖,便送你們的忤逆,莫怪我狠。」 雷八天生剛直之性,正要開口,少年伸手一攔,雷八覺得那手比鋼鐵還堅,擋在前面,休想再進一步,以為少年也要發作,正合心意。暗忖:「這類狗官親,倚仗裙帶威風,比真的大官還要厲害。老百姓平日受罪,多半是吃他們的虧。這兩個尤為可惡,莫如打他一頓,趁此大風雷雨。路斷行人之際,只要這位好漢豁得出去,我們先出一口惡氣,打完丟下破車,一同騎馬一跑,看他把我如何。」 心正尋思,少年已向二客身前走去。姓朱的見少年長眉大眼,一張紅臉,天然帶著一股英雄氣概,威風凜凜,迎面走來,誤認對方業已激怒,知道這班苦人專拿力氣換錢,白出許多死力,分文未見,反受辱駡,又聽說要送官,少年氣盛,必已激發野性。見同伴還在指手畫腳,辱駡不已,恐吃眼前虧;又見少年二目,神光炯炯,已射在姓金的臉上,料知不妙,忙喊:「我的三舅老爺,如何這等糊塗,不知輕重!他們出此大力,我們哪有不給賞號之理?要取回東西,好好說話,只多給錢,他們自會為你尋來,著急說氣話做什?」 話未說完,少年已走到姓金的面前。正料凶多吉少,直喊:「莫聽他的,錢由我給,他說的是氣話。」 少年微笑道:「天下事,不是專靠銀錢便能把人買動的。我本意救人,井沒想到酬謝。何況車碎馬傷,你們丟了好些東西,這位大哥不曾怪我莽撞,心已不安。你們要我取回那兩樣東西,事雖容易,只是嫌髒。那一雙破舊女鞋,實在不願拿它。既捨不得,我把你帶往那裡,由你自取如何?」 姓金的原因此次代姊夫人川收租,並迎接家眷,新近聽說納了一妾,意欲討好,托人做了幾首賀詩,想去討好,以免對他疑忌。昨夜又在途中迷戀一個土娼,拿了一雙舊鞋,認作定情表記,正待到了省城,向人傳觀,當著一件香豔的定情之物。不料全數失去,情急之下,破口亂罵。及聽同伴二次連聲警告,忽然想起:「此時風狂雨暴,四無人蹤,對方一個粗人,車夫又與對方一党,萬一翻臉,立吃大苦。」 同時,瞥見少年壯漢已緩步走近身來,想起同伴警告,不禁大驚,慌不迭改口說道:「只肯把這兩樣要緊東西代我尋回,要多少錢,給多少錢,決無話說。」 少年竟連理也未理,自顧自把話說完,猛然伸手便拉。姓金的疑他不懷好意,忙說:「錢我照給,這等大雨,如何去法?」 少年笑道:「錢我不要,你那兩樣寶貝,我卻無法伸手,我帶你去就是。」 說罷,輕舒右臂,只一把,便將人挾起,往前走去。姓朱的見狀驚疑,忙喊:「雷八快叫那人回來,到了前站,決不送官,此時就給賞錢。」 雷八不知少年用意,冷笑道:「人家不稀罕那幾個臭錢,我也攔他不了,且聽命罷。」 姓朱的一聽,口氣不對,急得亂抖,仍把好話說個不住。雷八也不再理他,探頭外望,只等少年一有動作,立即下手。誰知少年並未發作,將姓金的挾到樹下,放在地上,命其自取。姓金的一路提心吊膽,見他始終面帶笑容,才放了心,就著泥水裡面,冒雨把那詩槁破鞋輕輕拾起一看,並未殘破,到了人家,還可烘乾,揭取重抄,越發高興,覺著少年人還不差,只是怕他粗野,連忙改口,說是回去重賞。少年也不理他,依舊挾了回來。去時順風,雖受風吹雨打,冷得亂抖,還能勉強承當,回走卻是頂風,那手指大的雨點冰雹一般迎面打到,涼氣攻心,又冷又痛,幾次快要閉過氣去。想要張口,請少年背身倒走,口才一張,大蓬冷雨,便箭也似迎面沖來,幾乎悶死。少年卻是行所無事,和挾小狗一樣,冒著風雨,亂流而渡。 等到崖下,姓金的人已周身水流,面如死灰,三十六個牙齒上下亂戰,手一放便跌坐地上,幾乎暈死。總算少年不曾為難。雷八看了奇怪,也未發作。姓朱的忙把身畔銀包解開,取出一小錠,遞與少年,以作賞錢。少年微笑道:「多謝你的好意。這一帶終年氣候溫和,像今天的雷風暴雨從來所無,因覺奇怪,偶往黃牛阪頂上,看過阪車馬有無遇險。發現你們為風雨所阻,進退兩難,趕來幫忙,本心不是為錢。此時風雨未住,這位大哥的車被我拉壞,還要幫他修理,無暇多言。我們平日憑著自己精力自種自吃,幫人的忙是應該,不算回事,銀子請你收下,我去去就來。」 說罷,轉身就走。雷八見他既不貪財,又不怕官,遇事那等出力,心想世上哪有這樣好人,忙喊:「大哥慢走,我有話說。」 少年轉身答道:「我去取了傢伙就來。」 說罷,冒著風雨,縱身一躍,越過道旁小溪,如飛馳去,轉眼穿入煙樹之中。 姓朱的忙說:「此時又冷又餓,忘了和他要些吃的,這卻怎好。」 雷八聞言,忽然想起,破車馬料籮內還有大塊鍋魁,忙即趕往一看,那車只車輪滑脫一個,車轅前梁扳脫了榫,仗著以前親手建造,木料堅實,別的均未毀損。馬料籮懸在車下,車一散倒,恰將正面來的風雨擋住,糧料不曾濕透。鍋魁上面,又搭著一件舊破棉衣,居然點水不沾,棉衣也只車縫中漏下來的雨水把前胸濕了一片,餘下全是幹的,不禁大喜,忙把斗笠取下,蓋在籮上,一齊帶入崖洞,先喂兩馬,再吃鍋魁。朱、金二人這時又冷又餓,箱中衣服已全濕透,無法更換,見雷八吃得十分香甜,越發勾動饑火,有心分潤,先還嫌髒,又恐失了身份,欲言又止。雷八那塊鍋魁,約有兩斤多重,一路大嚼,一面撫摸兩馬,正想方才那漢子真好,忽聽身後說道:「你那鍋魁多少錢一斤,哪裡買的?」 雷八此時披著一件破棉襖,肚內有食,又接飲了一些雨水,把方才饑寒疲倦、勞苦酸痛全都退盡,覺著身上溫暖,精力回復,舒服異常,一心想和少年交朋友。偷覷二人,平日狐假虎威,趾高氣揚,此時周身冷得亂抖,通身濕透,活似兩個落湯雞擠在一起,滿臉饑寒之色,兩下一比,自己直在天上。想起世上,也有銀錢勢力打不動的鐵漢和辦不到的事,正在高興得意。一聽是姓金的口音,知道用意,暗忖:「這驢日的最是可惡,你想吃我鍋魁,卻是做夢。」 又想平日面軟,莫等開口,無法拒絕,想到這裡,故意「哇」了一下,氣道:「好好鍋魁,怎會沾上馬糞?」 隨說,把手一揚,將殘餘的小半塊朝泥水中擲去。姓金的急道:「好好鍋魁,隨手丟掉,你們苦人也不怕造孽!早知如此,勻給我們,還可加倍給錢。」 雷八笑答:「我本吃不下許多,有心分你一點。因為昨日路上我將它放在車內,打算留備路上當點心,你們嫌髒,不許我放,我沒法子,只好放在馬料籮內,心想你們官親老爺一定嫌髒,沒有敢問。上面又沾有一點馬糞,隨手拋掉。早知如此,換回一點本錢多好。」 姓朱的人較奸猾,看出雷八有心戲侮,再說下去,徒自取辱,忙把同伴止住,暗中切齒,準備到了地頭再行報復不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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