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還珠樓主 > 酒俠神醫 | 上頁 下頁
一一


  袁梧聞言,驚喜交集,知道這位公爺(川語對紈絝子弟的稱呼)揮金如土,今已迷上那少女,只將人尋到,便可於中取利,諾諾連聲,走到前面一看,才知沿途不曾留心,往來之處,有人隨時打掃,還不覺得,外面雪深匕尺,如何走法?且喜這樣大,人必不曾走遠,又覺事情有望,既想發財,不能怕艱難,無奈年老體弱,少年時雖練過武,丟荒多年,養尊處優已慣,第一次見到這樣大雪,看去實在害怕。想要請人幫忙,但是這些大爺二爺們,都和他一樣,享慣了福,又不比手下那些爪牙可以隨便呼喝,費了好些事,連劉家夜飯美餐也無心吃,剛用私情尋到兩個轎班子,劉翰吃完夜飯,同了幾個武師惡奴也拿了燈傘走出,見他還沒有走,張口就罵,後聽分說,一看那雪實在太深,先前奉命尋訪的惡奴一個也未回來,這才發了善心,恰巧木匠和一園丁討好,多做了幾副雪裡快,又代劉翰做了一個雪橇,人可坐在上面,在雪裡推走,命他同坐上去,一到鎮上,便要分頭尋訪,仍非親身挨家查問不可。前聽向老好說過,那兩兄妹和他投緣,常往照顧,意欲先往向家趕去。

  這時雪比方才稍小,目光仍被雪花遮往,劉翰居中,身披狐皮斗篷,屁股底下墊著極厚的皮褥,上面還有一個小布篷,頭戴風帽,冷氣一點透不進去,前面還有幾個武師下人,穿著雪具開路,左右身後,也有好些人追隨,只由一人坐在後面,用竹篙撐地,從雪面上滑將過去。劉翰獨坐前面,見燈光照處,雪花飛舞中,沿途園林房舍全都成了銀色,前面數人都有一身好功夫。各踏著一雙雪裡快,其行如飛,時往時來,賣弄身手,飛馳積雪之上,輕快已極,自已坐在撬上;周身均有錦繡包圍,內裡全是厚皮重棉,輕軟非常,感不到絲毫寒意。方覺今夜之行,真是多少年難得遇到的奇景怪事,有趣已極。

  忽聽袁梧湊在身後說道:「其實我們無須這樣費事,只要傳話給那些下力腳板,叫他們分出地頭輪流打掃,共總裡把路便到鎮上,多深的雪也必打掃乾淨,留出道路,省得二相公萬金之體,為了孝父至性,在雪上飛馳犯險。」

  說時,劉翰瞥見道旁土坡上有幾間土房被雪壓倒,屋中似已有人壓傷,男女老少五六個正在號哭忙亂,拼命想將屋頂浮雪去掉。這樣寒天,穿得那樣單薄,除大人有兩柄鐵鍬外,下餘婦孺均未持有什麼應用的東西,急得在風雪中亂跳亂喊,此呼彼應,忙成一團,都是摸黑下手,連一絲燈火也沒有,方想窮人真個可憐,撬行如飛,晃眼滑過,一聽這等說法,冷笑答道:

  「袁老五,你還說呢!爹爹為了病重,想起每年賣青的事,雖說本意是為佃戶土人方便一點,但是我們利息大大,收割之後,他們多半還不上來,不送官追繳,我們吃虧大大,等一送官,他本身的債還沒清,又加上許多衙門的費用,常時逼得他們走投無路,兒啼女號,實在太慘。幾次想要停辦,將法子改過,均因你說他們都是賤骨頭,不這樣不行,一直遷延了多少年。想起我們賤放貴收之法造孽太多,提起就後悔,還叫大哥對你說,今冬太冷,可挑那些無衣無食,真個窮苦的人,每家賞他一點錢米,為他老人家求福,又恐善門難開,叫你偷偷去做,不可使多的人知道,更不可弄成定例,又說,我們每年興建房舍,都是指派壯工輪流出力,只每月打兩次牙祭,並不給他工錢,也不合理,以後須要改過。

  方才未走以前,曾派好些下人去往鎮上查問他三人的下落,他們見雪大深,怕冷偷懶,本已傳話全山佃戶,每家出上一人掃雪開路。我在無意中漏了一句,老大爺便氣得亂罵,說他老人家病還未好,這是什麼時候,還要為他添孽,黑天半夜,強迫他們苦人,冒著冷風起來掃雪,連我弟兄,事前不曾禁止,也挨了罵。你還當是平日那樣,隨便一句話,要做就做的麼?他老人家人又精明,討好的耳目更多,稍為一點事都知道。在他病好以前,你還要小心一點,非但那些苦人不可打罵,能夠放寬一點才好呢。你如不信,那些還不出賣青錢的欠戶,你做一個好人,將借據租單燒掉,」

  只說此舉,為他老人家求福免災,定必高興,決不會像那年收不齊賣青錢,說你作弊。」

  說時,似聽道旁有人冷笑之聲。幾個武師走在前面,那些下人平日舒服已慣,第一次冒著風雪,半夜出來走動,如非去的人都會一點武功,早已寸步難行,就這樣還滑跌過兩次,只管身著重裘厚棉,還是暗中叫苦連天,除強打笑臉,去向主人討好而外,哪有心腸管這閒事?劉、袁二人因正談說,也未理會。

  袁梧聽劉翰一說,覺著老頭子反常,自己卻添了財路,此事大有甜頭,心正高興,一面說土人佃戶如何窮苦可惡,此例一開,將來事更難辦,以及平日如何任勞任怨等語,忽然鬥大一團雪塊當頭打下。

  別的富貴人家,大都二三十年光景,老的一死,子孫不肖,便衰落下去,轉眼風流雲散,昔日的樓臺亭閣,化為荒丘,以前酒肉征逐,豪華歌舞之場,也都鞠為茂草。惟獨劉家,一傳好幾代,從未衰敗,故家喬木,照樣繁茂,因門前兩頭,均與水陸要道相通,廷魁剛被參歸隱之時,又喜中車策杖,從容出遊,不時纖尊降貴,與三五農夫,其話桑麻,料量晴雨,一半表示他的志在山林,已無仕宦之意,以免在朝敵人嫉恨,作那明哲保身打算,一半是因自己出身膏粱,轉入仕宦,儘管擁有良田萬頃,對於耕稼之事一竅不通,加以胸懷大志,覺著大丈夫不能極貴,便要極富,祖宗更有遺訓,不論多麼富有,如不能逐年增加,只有一年稍有虧損,便是衰敗之兆,子孫多麼浪費豪奢也不要緊,重在每年能有盈餘。

  人都自私,未必可靠,用的人多壞無妨,越壞越有才幹,重在善於駕馭運用,自己要是外行,如何主持,於是借著深入民間的美名,暗中考查,等把田裡收成年景全數得去,然後選用心腹,分別管領,果然大收成效,財產越來越多。他也借著文酒之會,專與冠蓋往來,只和幾個心腹爪牙,乘著每年青黃不接之時,苦用心機,重利盤剝,把事情全推在管事人身上,惡人由手下爪牙去做,絕口不談煙雨躬耕、求田問舍之事了。

  本來這條路便有兩行大樹,因他接連兩三年,說要出訪故鄉父老子弟疾苦,雖然由第三年起,在他巧妙心計之下,當地土人越過越苦,許多擁有少數田產的農民也都成了他的佃戶,想要衣食無憂,終年不鬧饑荒,除有特殊關係的,百不得一。因他常時往來,點綴風景,種的那些花樹,卻隨同他的家業,一年比一年壯大起來,到了春夏之交,繁花盛開,綠蔭如海,千行楊柳,萬樹桃花,圍擁著一片金碧樓臺,風景之好自不必說,便在這隆冬時節,這兩行大樹也是疏枝挺秀,老幹叉丫,仍有一種蕭疏淡遠之致。因樹太多,樹上都有積雪,看去真和瓊林玉樹一樣,千枝萬條齊放銀花,雪光反映之下,再有不幾盞大燈籠一照,美觀已極。雪橇原由這些樹下經過,樹枝太密,當中道路本被遮滿,如當夏熱,宛如行於翠弄之中,華衣欲染,人面皆綠,這時業已全調,雪難多載,一路均有零星雪塊由枝上墜落。

  袁梧本來帶得有傘,坐定之後,見撬當中搭有布篷,剛將劉翰遮住,自己坐在撬後,還有一個撐撬的人,原是土人,名叫林大,因欠了賣青錢,田被糧櫃上折去,成了赤貧,覺著種田太苦,仗著心思靈巧,被劉翰看中,許他帶了兄弟去做園丁,乃弟便是書僮林煙,想起前事,最恨袁梧,表面卻不露出,這時見他擠在身後,先說這撬只坐兩人,多上一個,輕重不勻,恐要翻倒,屢次藉故挑剔。

  袁梧知他靈巧能幹,最得劉翰歡心,雪橇便他聽教師一說,當時和木匠建成,劉翰業已兩次誇獎,不敢得罪,嫌傘礙事,又不敢和劉翰擠坐一起,實在無法,只得把傘去掉,和林大一同倒坐,和劉翰談了兒句,覺著扭著身子說話吃力,林大又在低聲埋怨,恐真翻倒,擔當不起,剛把身子坐回原位,不料那雪塊忽然打下。這類剛下來的浮雪,內裡虛松,就打在頭上也不甚重,再說樹枝軟弱,不禁重壓,稍為一多,便要墜落,也不會有這大一塊,不知怎的,那雪塊竟似實心,雖不像石塊那樣堅實沉重,這一下也是不輕,如非頭有皮帽,業已連頭打碎,袁梧怎禁得住,「哎呀」一聲,當時打悶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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