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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第十七回 笑語情親鬥酒只雞邀近局 師徒義重丹崖碧嶂共幽棲

  晏瑰、紫楓到了屋內,向四婆已早料到,將新制好的酒菜連杯筷擺好。晏瑰進門便說:「老太婆,今天你該代我陪客,不許再和我搶了。」

  四婆笑答:「便是大妹不說,我從前日一見,便愛極了你這二妹。明明她不是我輩中人,又生得那麼文柔無用,不知怎的,她那性情言語,一舉一動,每樣都叫人看了喜歡,由不得就要愛他。我雖從初見起直到昨日殺賊之後才和她對面說話,共總沒有見過多面,竟會放她不下,老想往這裡來和她談一會。只因簡老前輩昔年管教過我,為了當時倔強,不聽他的告誡,幾乎身敗名裂,不是大妹救我脫險,命早不保。如非不好意思見他,早進來了。這娃兒聽說是二妹所生,竟和我昔年外孫長得一樣好看,逗人喜歡,就是大妹不叫我陪客,我也必來。你要炒菜,我老婆子樂得偷懶,你就請吧。」

  淑華自昨日司徒良珠走後,便和向四婆相見,談得十分投機,覺著近日所遇的人都是那麼誠懇,自然親切,本領更高,連這樣一個老太婆都有驚人武功,人更慷慨激昂,口直心快,一點沒有虛假,初次見面,居然親如家人,像自己這樣城市中的大家閨秀、書香世族中的婦女,只會一些虛情虛禮,敷衍應酬,外表裝著十分莊重,心情卻是不定,樣樣拘束,自然而然養成一種虛偽,對外固無真心,對於親友也未必有什誠意,手中更無縛雞之力,平日無事,以華貴自矜,善於訓練婢僕下人,能夠操家理務,逼著兒子苦讀死書,便算是個賢妻良母;因是一向動口不動手,用心不用力,遇著好而又美貌、能得丈夫愛憐的,終日無所事,專以獻媚爭寵為能,就算夫婿多情,不因年老色衰,日久生厭,受那厭惡遺棄的苦痛,也是終身禁閉閨門之內,虛生一世拉倒。

  遇見丈夫不好的,不是自愧貌醜,飲恨終身,便是紅顏薄命,中年夭折,仿佛身為女子,一生命運全在丈夫一人喜怒愛憎之間,升天人地只憑對方心中好惡,非但絲毫不能自主,也無絲毫能力,哪像她們這樣,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以力自給,勞逸相當,便是劍光如雪,叱吒風雲,往來江湖之上,深入民間,到處扶危濟困,除暴安良,等到倦遊歸來,回到家中,依然耕耘紡織有事可做,平日老是那麼天真活潑,純任自然,沒有一絲一毫裝腔作態,使人樂於親近,遇見外侮,立時拔刀自衛,哪像自己這類人,只知坐享現成,仿佛嬌貴到了極點,稍有風吹草動,立時膽戰心寒,不知如何是好,樣樣都要靠人,丈夫一死,無從向人獻媚,什麼都完,一面還要受那世俗禮教拘束,便生就國色天香,驚才絕豔,也只好關在深房密室之中苦度一生。

  休說無從做事,平日一言一動都要格外慎重,連三尺之童也不得擅入內宅一步,稍微疏忽,必受親族鄰里譏笑,認為大逆不道,轉眼身名俱敗;同是女子,兩下一比,非但有用與無用、一強一弱相去天淵,便是這兩起人的苦樂也極懸殊,一是多麼好的才貌心思,只供丈夫一人愛玩,因此不勞而獲,丈夫一死,立成悲慘歲月,非但於人無益,便那享受,也只限於大小幾問供起居飲食的深房密室之中,就算家有園林,也只限於春秋佳日,沒有外客,無人之際,或是丈夫高興頭上,帶了自己偶往遊玩,去時還要盛裝梳洗,當作一件大事,並不能隨意日夜走動;就以享受而論,至多吃得好穿得好,房子陳設富麗華美,仿佛一個由幾問起大到數十百問的華麗太監牢,把人關在裡面一世,衣食豐美而外,夜眠仍只七尺之地,女子一生到此為止,一點不能隨心所欲,連自己都要靠人,哪有力氣去幫人家?

  不說別的,單是書本上的江山美景,便極難見到;一面卻是衣食有節,都由自己力量得來,照連日大姊所說,女子如能勤勞自立,丈夫只是一個情投意合、心志相同的終生伴侶,好了夫妻合力,日子越發安樂得有意思,萬一上來瞎眼,看錯了人,或是受人之騙,對方心情不定,始亂終棄,自己有了力量謀生,不用依靠男子,不好便散,免得對方厭惡,自家還要勉強忍受,苦痛一世,和蔡三姑一樣,再遇見對心思的,不妨另嫁,嫁不成功,也能自己謀生,夫死再嫁,理所當然,不背人情,也無什人笑話,真比前一起的婦女,自由自在,心裡舒服,好過得多。先要知道這些道理,早就嫁與心上人,何至受上多年苦痛,鬧得目前誤人誤己,進退兩難?本就越想越覺慚愧,決計回家賣了田產,學黑女的樣,一同開懇;向四婆久在江湖,見聞又多,昨日已談得十分投機,當日文麟一走,越把新愁舊恨一起勾動,一聽這等說法,苦笑道:「四太婆太錯愛了。像我這樣廢物一般的不祥薄命人,真個慚愧到了極點,哪還有什可取之處呢?」

  四婆笑說:「你話不差。實不相瞞,像你們這類富貴人家的太太、奶奶、夫人、小姐,我非但看她們不起,並還覺著彼此之間好像隔著一道高牆,她們固厭惡我們粗蠢,沒有穿戴,又是一雙大腳,萬分輕視;我看她們也全是廢物,只會哄老公、擺架子,毫無用處。惟獨你這人特別,也是那麼溫柔文弱,偏使人一見自生好感,固然你那身世為人比較可憐,我們這樣人大都同情弱者,相遇在你苦難之中,比較容易接近,實則還是你那謙和溫柔的情性出於自然,本來為人就是如此,雖有一點大戶人家習氣,也只限於本身,並不妨礙他人,沒有絲毫驕狂看不起人的詞色舉動,對人更極誠懇親切,沒有虛假。

  我們閱歷甚多,如因患難之中必須依靠我們,不得不然,是個裝出來的,一望而知;大的地方,任她多麼留心,小的地方終要露出馬腳。你卻不是那樣的人,並且你那一點閨閣之習更不甚重,非但與人無關,看去也不討厭,並還由此看出你為人本質之好,所以大家對你這麼愛重,否則像你那樣出身,稍差一點,別的不說,照我恩主大妹的脾氣,她最討厭這類女人,至多受人之托,看在你兒子和三姑分上將你救回,決不會和你拜姊妹,更不會把你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家婦女引作同道,合力開荒了。」

  淑華還未及答,黑女晏瑰正要轉身,聞言嗔道:「瘋老太婆老是不肯改口,你還想說些什麼?就這一會,恩主已喊了兩遍了。」

  向四婆連說:「怪我老婆子不好,大妹不要見怪。我如不是受恩深重,心太感激,多麼年老糊塗,沒有記性,怎會連這句話都記不住呢?」

  沈煌自從拜師之後,見聞已非昔比,新近在白雲窩、寒萼穀兩處養傷,又和諸男女小俠相聚,各就所知,互相談論指點,更長了不少見識;尤其李明霞乃關中大俠八仙劍李均之女,家學淵源,從小便隨父母師長往來江湖,所知甚多,因和沈煌彼此傾心,情投意合,平日便頗想念,再問出受這重傷全為應約尋她而起,越發心生憐惜,恐其獨居煩悶,師父又在打坐,這班少年女俠自來磊落光明,言動大方,本無男女之嫌,先還拉陶珊兒一起,幫自己照料病人,後見珊兒和龍子交厚,常乘師父打坐,帶了兵器偷偷溜往山外,非但無心幫忙,反因自己最得師父寵信,再三拜託為之遮掩,萬一師父警覺,代她多說幾句好話,再命金狒送信將他二人喊回等情,忙沒有幫,為了師父法嚴,珊兒、龍子性太剛暴,恐其受責,還要代他們操心,隨時留意,

  珊兒嘴甜,對於自己十分親熱,本不好意思怪她,沈煌更和龍子至交,愛屋及烏,和珊兒也是相識,知道龍子和她最好,又在一旁請托關照,師父偏是一個不易隱瞞的人,隨時都要留意,始而又好氣又好笑,強拉珊兒同陪沈煌,談了不多一會人便溜走,等她回來,還未開口,珊兒先說了許多好話,拿她無可如何,又見她和龍子近來情義越深,幾於形影不離,那個不來,這個必去,一賭氣,索性終日守在沈煌旁邊陪他說笑。沈煌從師不久,明霞所談,好些事都是聞所未聞,對方又是心中最喜歡的人,別後重逢,這等關切體貼,由不得心花怒放,說不出來的高興,直恨不能老在洞中養病不要離開才對心思。明霞恐其病中煩悶,見他愛聽,頂好自己不要離開一步,也就無話不談。

  二人都是未成年的男女,彼此童心未退,只管相親相愛,情苗暗中怒生,有增無已,有時因為沈煌心愛大甚,一見明霞去往後洞,離開時久,心便不快,明霞又喜故意引逗,不免埋怨兩句,明霞偶犯小性便拂袖而去「可是不能久持,除非奉命有事,那是無法,稍微時久便覺不慣,由不得又尋了去。彼此都在暗中增加情愛,本人卻不知道,病勢一好,反倒多了口角爭論,時嗔時喜,偶有一人生氣,只對方稍微敷衍兩句,重又和好起來。沈煌說:「我年幼無知,你是姊姊,應該疼我,如何老要生我的氣?」

  明霞聞言越發心軟。快移居寒萼穀以前半日,二人簡直好到極點,雖沒想到夫妻二字,竟說出此後永不分離的誓言。明霞近日聽說賊党兇焰越盛,人來更多,惟恐沈煌將來在外吃虧,便把從小至今的經歷以及所聞所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全數說了出來,並還教他相人本領深淺之法。

  到了寒萼穀的夜裡,龍子、珊兒、袁和尚隨同查、車二俠走後,明霞因沈煌一走,覺著冷靜,師父又在入定,龍子、珊兒已兩三日不曾回轉,獨坐洞中實在無聊,做了一陣功課,心也靜不下去,正在悶氣,忽有一位老輩來訪,盡得馮村虛實,並知淑華已來山中,不知沈煌業已得信;來人又是父親好友,正值大師入定,不令驚動,笑說:「聽說蒼山三友今夜要來,你們幾個小人如能見到他們本人,便可求得一口好劍」
等語,因而想起沈煌尚缺一口好劍,乃母淑華逢凶化吉來到本山,也是一件喜事,意欲前往送信,只苦幹龍子、珊兒不在,恐師父醒來喊人,不敢離開。送走來人,正在遲疑,大師忽醒,笑說:「我不久閉關入定,也許將你引到別位師長門下。此後連龍子、珊兒均可隨意出入,不必再拘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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