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還珠樓主 > 大俠狄龍子 | 上頁 下頁
七四


  說罷,邀了文麟同往外間走去。

  文麟目光到處,原來外屋也是明燈四照,酒菜已全擺好,三姑正在獨坐凝思,想起方才同行至此,快到門口忽又離去,許久未來,因和淑華相見驚喜,只顧談話,把她忘卻,照著所見所聞,分明淑華之來與她有關,方才那一席話必被聽去,覺著愧對,臉方一紅,三姑已含笑起立讓坐。文麟見她面帶笑容,心中略定,笑問:「三姑何時到此?」

  三姑答說:「進門不久,只幫大姊炒了幾樣菜。」

  文麟料她掩在窗後暗中窺探,且喜方才沒有對她輕視的話,否則豈不難堪?跟著淑華走出,見面便叫「三妹」,甚是親熱。

  文麟越發奇怪,方想三姑今早離開自己,不過半日,如何會與淑華這樣投機?晏瑰見文麟呆立尋思,笑道:「你奇怪麼?三妹自和你相見,第二日便由別人口中得知你和二妹這段公案,本就打有主意,想將二妹接來;後聽你背人說癡話,越發感動,惟恐以前所托的人把話說錯,剛一天明便親自追去;剛到山腳,正遇所托良友,不特把人接來,並和二妹一見如故,彼此相見十分投緣,連我一齊結了姊妹。我們恰好四人,各坐一方,不必客氣。我只用一個燒飯婆,怕她忙不過來,你們請各坐下,我還要去幫忙呢。」

  說罷,強令文麟居中首坐。文麟方想謙謝,晏瑰伸手一攔。文麟覺著對方一雙紅眼隱射金光,手和鋼鐵也似,知道主人性情豪爽,只得坐下。晏瑰便請二女左右分坐。三姑想和文麟對坐,已往下首。晏瑰突把怪眼一翻,笑道:「三妹,你怕文弟與我對坐,見我長得醜怪,吃不下去麼?這是主位呢。」

  三姑只得依了。

  文麟本有好些話想說,當著三姑,不便出口,肚子又餓,主人未來,還想再等一會,三姑低語道:「主人女中奇俠,不是看得起你,不會改口喊你文弟。她性情古怪,喜人說她菜美,在她未來以前,最好多吃一點,越隨便越好。」

  文麟見桌上四個涼碟,均是隔年醃臘之物,就著三姑布過的萊一嘗,果然鮮美,因聽淑華也是那樣說法,腹中正饑,便大吃起來,淑華見他吃得甚香,笑說:「主人性情孤高,只一投機,便以心腹相待,文弟多吃無妨。」

  文麟忽想起淑華此行經過,未及詢問,知她病後體弱,不宜多言,又恐冷淡了三姑,便轉問道:「前聽主人口氣,多蒙三姊貴友仗義,二姊才得遇救到此。經過情形可能見告麼?」

  三姑笑答:「你一天未吃東西,本想等你吃飽再說,恐你放心不下。」

  文麟應了。三姑隨說前事。

  原來淑華深知文麟對她情有獨鍾,無如雙方都是詩禮之家,文麟少年英俊,早有才名,惟恐誤他前途,又加上愛子的關係,不得不加意防閑,不與相見,想起當初迫于父命,背盟改嫁,已對他不起,文麟又是那等情癡,一任冷淡,始終不變初心,對於沈煌更是愛逾親生,照護管教無微不至,越發問心不安,痛苦非常。自從文麟師徒走後,既想愛子,又念良友,幸而龍子之母狄大娘為人甚好,彼此十分投契,還能稍解愁煩。沈家原是客籍,寄居落戶,當地無什親友,淑華又是寡居,文麟師徒一走,越發冷靜,門庭以內雖然寂寞,仗著田產頗多,所用男女僕人多半勤謹可靠,淑華除思念愛子良友而外,歲月本極清閒,不料禍從天降。

  淑華娘家尚有一母,遠在江南,青年寡居,相隔太遠,此時旅途不甚安靜,屢次想要歸寧,均因礙難之處大多而止。前年想起家中人口單薄,意欲把田產變賣,回往娘家居住,終因丈夫生前最愛小三峽風景,又算落籍,把父母所留資財全在當地置了產業,死時,自己年輕,未曾打算,又避嫌疑,不肯與文麟時常商談,匆匆把人埋葬,相隔數千里,扶樞移葬已是艱難。

  這日又在丈夫隨身小箱中發現一本秘密日記,上寫以前如何癡愛淑華、用盡心機破壞文麟婚約經過,才知以前丈夫和文麟原是世交,同學至好,為了自己,曾用不少陰謀,後拿自殺挾制父母,仗著乃父財勢,先使文麟父子離家遠遊,再令人去說媒,文磷三次往家寄信求親,均被丈夫買通下人將信吞沒,以致文麟之母思子成疾而死,父親不久又病故任上,直到婚後兩年,文麟扶樞回籍,葬完父母,將田產分與兄弟,獨身人蜀,才得相逢。

  丈夫當初許其日常相見,原為昔年幾句戲言,心中妒忿,欲使文麟觸目傷心,一面查看自己心意,是否猶有舊情,不料文麟少年老成,目不斜視,對於丈夫父子更是忠心,遇事肯出死力,公公死前,為了一事辦錯,真情如若敗露,不但丟官,還要抄家充軍,眼看不保,全仗文麟自告奮勇,仗著幼時好武,從小奔走江湖,體力強健,能耐勞苦,又擅騎馬,不似尋常紈絝子弟,孤身一人帶了二百兩黃金,三日夜往返賓士千百里,趕往省城設法,受了許多辛苦艱難,彌縫過去,轉危為安,到家又日以繼夜,費了十天工夫,想出種種方法,獨個兒把事辦完,人卻病倒一個多月,如不是他,早已家破人亡。經此一來,丈夫方始感動,再見自己端重,毫無二心,才改初念。先感文麟恩義,結為骨肉之交,只覺對方這等賣命出力,好些出乎人情,有些奇怪,及至對方情義越深,又過了兩年,因見文麟在外漂泊,孤身無依,常此相隨,毫無去意,也不謀幹功名,每有相當人家向他提親,必以婉言堅拒,平日靜坐觀書,面上時現愁容,只有愛妻在座,格外高興,向無倦容,人又卻甚端謹,好生不解。

  這日偷翻他的箱篋,發現幾首無題詩稿,方始醒悟,得知對方苦戀愛妻,自嗟福薄,今生已是絕望,無如癡情太深,此來也無他念,只想常見顏色,一面幫助自己成就事業,使心上人夫榮妻貴,白頭到老,於願已足。想起自己為了愛妻,也曾費去不少心血,不過仗著財勢方便,哪似這等癡法、再一想到父親死前,如非此人,焉有今日?難得對方心地光明,妻子又極端莊,並無他慮,看過也就拉倒。死前半年,生了一次重病,想起少年荒唐,酒色虧損,自知體弱多病,並有不治之疾,壽必不長,愛妻貌美年輕,以後蠕居苦況,如何忍受?難得文麟對她那等情癡,自己死後,如令改嫁此人,不特愛妻有靠,連幼子也有照應。曾在病中試探愛妻心意,只是泛論,並未明言何人,不料愛妻口氣堅決,以死自誓。有心自吐真情,使其勾動前情,又覺病狀未到絕望之時,欲言又止。

  過不數日,又是文麟請來名醫,斟酌藥方,日夜操心,居然轉危為安。病好以後,回憶前情,覺著二人幼年伴侶,天生佳偶,硬被自己陰謀拆散,利用財勢挾持男女兩家父母,強奪過來,無奈少年荒唐,身弱多病,上次幾乎病死,此時雖然痊癒,病根未去,醫生又有再犯無救之言,愛妻為了自己的病,已守活寡,再要病發身死,害她年紀輕輕寡居一世,問心難安,便對文麟也是慚愧。暗查二人心意,男的雖然持身端謹,心地光明,但他不是情深愛重,怎會那好才華,拋卻功名富貴,不去謀事,也不娶妻,老是寄居人家作客,久留不去?

  如知此事定必心願,女的偏是那麼意志堅決,自己未死以前,自不願發生變故,也無此情理,死後有什相干?況又寄跡異鄉,無什親友,寡婦改嫁人之常情。當日前病重之時,為了愛極淑華,覺著幼年為了夫妻相愛,名存實亡,雖幸愛妻幽嫻貞靜,不在乎此,自己在世還好,一旦死去,丟她青年寡婦孤兒,情何以堪?越想越對愛妻不起。文麟再一避嫌離去,愛妻嬌弱文秀,這家一個支持不住,再要悲苦病死,連孤兒也難存活。

  想來想去,寡婦再酸原非奇事,愛妻守節撫孤固然也好,就是母弱子幼,難於操持撫養,也都不去說它,萬一不能守節,或是情勢所迫非嫁不可,與其嫁外人,使孤兒受人虐待,或是不顧而去,無人教養,轉不如嫁與文麟,使其破鏡重圓。對方癡愛淑華,看其數千里孤身相從,平日那等盡心,成婚之後定必恩愛異常,他又最愛煌兒,煌兒也極愛他,初生才只數月,一見文麟便即撲抱不放,近二三年,除卻夜臥,老依在文麟懷中,比對父母還親,本想令拜文麟作為義父,因愛妻力阻而止,可是由兩歲多便學識字,每日隨定文麟,簡直不願離開一步,感情非常親密,才四五歲已把《詩經》讀完,別的不說,這樣好老師就無處找去,將來死後,二人如為夫婦,對於煌兒必更憐愛。

  為防當面不好明言,特意與愛子寫下一信,說明以前經過,說「汝母不嫁便罷,如嫁周叔,使你母子均能得所,實比守節還強多。我家由汝祖起,便受周叔恩義。此事曾向汝母苦勸,她均固執不允,使我死難瞑目。萬一天從人願,汝母為周叔深情所感,重圓樂昌之鏡,不特是件佳話,我也安心。決不可為了汝母改嫁,便失孝敬;對於周叔,更要念他兩代深恩,對你如此慈愛,必須視之若父,只不改去本姓,便是孝子」等語。

  一面又在病中向文麟二次托孤,請其照看孤兒寡母,不可避嫌離去。為防萬一有人議論,另外又留有一紙遺囑,分交愛妻良友,說起近日心跳神虧,夜不能寐,自知不能久于人世,為防愛妻悲痛,隱而不言,心中實是悲痛愁慮,特地寫了幾條遺囑,附在日記後面,除卻重提前事,勸愛妻帶子改嫁文麟,使自身有靠,孤兒也得成立而外,並說「兩代墳墓在此,故鄉有一宿仇,人甚兇險,滿門孤弱,還鄉必受淩辱,不嫁文麟,更不可回」等語。也未寫明仇人是誰,底下便成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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