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還珠樓主 > 杜甫 | 上頁 下頁


  馬上人連聲怒吼,氣勢洶洶,鞭剛揚起,又被急風蕩開,空自發威,一下也沒打落,馬已向前馳去。悲風怒號中,休說蹄聲,連馬身上的駕鈴都被風吹啞,聽不出來。杜甫驟出意外,幾乎受了一場大辱,心中自是氣憤。手指來路,剛開口要罵,忽然看出後面兩騎錦衣花帽,穿著皇宮內侍的裝束,知是趕往靦山給帝妃送那遠方貢品的太監衛士,見人馬業已去遠,話到口邊又收回來。只朝地上啐了一口,仍往城裡走進。

  城門洞的風沙一陣接一陣,大得出奇,使人眼迷氣堵,舉步皆難。杜甫順著牆邊背風倒退而行。等到硬挺過城門洞,人已被風吹得前後心冰涼,牙齒都戰。幸而城內風力稍緩,路也快到,忙往路東貴人坊後趕去。路隔不遠,風又改由身後吹來,當時身上一輕,步履加快。不多一會便自趕到。一路急趕,還喘著氣,連鼻涕都顧不得擦,伸手先去拍門。

  鄭虔家住陋巷矮屋之中,四壁蕭然,家無長物,光景甚是貧寒。這日見秋風凜冽,想起快要人冬,子女尚著單衣,心先發寒。天氣又冷,由午後便裹著一床夾被,在斗室之中悶睡。望著缺腿畫案上那幅新畫成的「終南春霽」

  得意之作已為塵沙所掩,成了黃色,只微微歎了口氣,也懶得起來收拾。鄭妻因平日門無車馬,這樣風天更不會有人來,早把門關了個緊。跟著便去堂屋縫補舊衣,準備給丈夫兒女穿在外衣裡面禦寒,等熬過深秋,到了冬天再打主意。縫補完後,還要忙著準備夜來的自水淡飯,所以連丈夫都顧不得去看,心情很亂。兩個兒女年幼怕冷,躺在旁邊榻上舊被裡面,等母親給他們補好衣服再起來穿,已沉沉睡去。風是呼呼亂響,來客又出意外,哪還聽得出有叩門之聲。

  杜甫見門久打不開,疑是出了什麼變故,看望之心更切。一時情急,便不再拍門,竟去繞牆狂呼起來。

  側面牆低,相隔斗室甚近。這一帶又是朝西,鄭虔剛有些發困,忽聽風聲中有人在喊:「鄭兄!」

  先還不信此時有人來訪,後聽連呼不已,睜眼靜心一聽,竟是新交好友杜甫聲音,心中一喜,急匆匆由床上縱起,連鞋都顧不得蹬好就往外跑。起得太猛,身上裹的那床夾被也忘了掀去,吃門縫一夾,掉了下來。耳聽杜甫還在門外急喊,百忙中竟將被順手抓起,仍然披在身上。口中連聲答話,往外便跑。

  鄭妻剛把舊衣補好,忽聽連聲呼喊,隔窗窺見丈夫滿頭亂髮,由旁屋奔出,身披著一床舊夾被,被風一吹,鼓繃繃蝴蝶也似飛起老高,形態很怪。心裡一驚,連忙開門追出,見丈夫業已不再喊叫,正往街門猛撲,越發驚疑。剛急呼得一個「你」字,砰的一聲,眼前一暗,灰匆匆一片東西業已當頭罩下,心又一急。等掀起一看,正是丈夫身上披的那床夾被順風吹來。同時街門開處,走進一人、風沙影裡認出是丈夫新交的好友杜甫,心中一喜,忙又縮退回屋。

  杜甫剛聽出鄭虔似在裡面回應,趕回門前,鄭虔已將街門大開,忙搶上前,將手握住。覺出對方的手竟比自己還涼,衣服也甚單薄,心裡一酸,當時沒好開口。

  鄭虔笑說:「外面風大,進屋再談。」

  就勢拉了杜甫往裡走進。

  鄭妻因天快黑,來客又冒著風沙走來,一回屋便拿起一件新補的小夾襖朝炕上扔去,將年才十歲的女兒喚醒,要她起來幫忙。正忙著去點燈,忽聽外面砰砰亂響,暗笑:「這兩人真怪!一個甘冒風沙,遠道來訪;一個空谷足音,喜迎佳客,連門都忘了關。如其被風吹倒,看你怎麼辦?」

  忙又趕出把門關好,再趕回屋。先把僅剩的一點燈油添在燈碗裡面,多加上一根燈草,端向東屋,剛進門,便見賓主二人並坐榻上,爭相笑語,手還在那里拉著,打了火種,點燈一看,來客一身整齊衣冠業已佈滿塵土,臉也成了灰黃色,忙道:「你還不請杜兄把衣冠脫下來撣一撣土?我打洗臉水去。」

  杜甫喊了聲「大嫂」,正要起立行禮,鄭妻已匆匆走出。

  鄭虔這才發現杜甫鬚髮皆黃,不禁哈哈大笑,忙取撣帚剛幫助杜甫把身上的灰塵撣淨,見長女阿騖拿了一件新補的夾襖走進,這才想起身上有些發冷。隨手接過,添在長衣裡面,果然暖和了些

  跟著鄭妻打來一盆溫水。杜甫才覺出耳鼻等處連口裡都有沙土,好生難受。正想等鄭妻走後洗漱,忽見鄭妻在向鄭虔耳語,面有笑容,知道主人用意,忙將身帶的十兩銀子取出,笑對鄭虔道:「小弟旅費尚不缺乏,前日韋左丞(濟)來訪,又送了我些銀子,正好轉贈吾兄,略供暫時柴米之費,或是添制兩件粗布衣服。小弟還要擾你一餐,就便暢談些時才走呢。」

  鄭虔隨手將銀子接過,轉交鄭妻,笑道:「我們鄰家也非富有,母雞留著下蛋,不肯賒欠,原是難怪。如今有了銀錢,或借或買,當可通融,能夠弄點酒來那是更妙。真要什麼都辦不到,杜兄我輩中人,決不嫌我家的粗茶淡飯寒酸本色,因而不作長夜之談,減卻我二人的清興。你和阿鴛快分頭想法子去!莫輕度過這秋夜良宵就是佳事,別的都等明天再說罷。」

  鄭妻知道杜甫所居頗遠,當晚趕不回去。一聽丈夫留客下榻,對方神情也頗高興,方覺此人真個好極,猛瞥見榻上還是空的,剛把眉頭一皺,再一轉念,忽現笑容,連聲應諾,並囑鄭虔先將室中塵土掃淨,匆匆帶了女兒走出。

  杜甫一面忙著洗漱,一面回顧主人,笑道:「遇到這樣天氣,知己談心正是樂事。兄便不留,小弟也不會走了。」

  鄭虔哈哈笑道:「這話說得對,休看我們薄酒寒齏,粗茶淡飯,但是吾道不孤,襟懷自朗,同聲相應,共話秋宵。且比那綠酒紅燈、哀絲豪竹別具清標呢!」

  說罷,又和杜甫相對撫掌暢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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