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易 > 荊楚爭雄記 | 上頁 下頁
四〇


  另一個短小精悍的家將吉杆道:「敵勢遠勝我方,只是他手下萬悉解和鄭樨兩人,便不好對付,何況還有費無極和他的長戈三十六騎,加上上蔡駐有楚國重兵,我方以弱擊強,如何還有勝算?」眾人一齊點頭,吉杆說出了他們心內的想法,若連唯一的暗殺也此路不通,如何還可達到目標,怕連逃命都來不及呢。

  郤桓度緩緩立起身,在室內踱著方步,心內盤算著孫武的十三篇兵法,看看有那一著管用。想起孫武在他的「勢篇」有言道:「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終而複始,日月是也。死而復生,四時是也──味不過五,五味之變,不可勝嘗也。」這是說,天下千變萬化,其實可歸結為幾個最基本的因素,例如日月江河,五色五味,經不同的組合調校,致生無窮的變化。

  現在的刺殺這兩人的方法,便在於「奇」和「正」的運用,對不同的情形,配以不同的調校,才可發揮威力,所謂「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奇正相生,如環之無端,孰能窮之?」自己現在以弱擊強,若能製造某一種形勢,或可化弱為強。譬之一塊圓石,在平地上推動,費力而不遠,若能置於高山上,只需半點力,就能直滾而下,一瀉千里,兩者不可同日而語,這就是造勢。所謂「故善戰人之勢,如轉圓石於千仞之山者,勢也。」

  郤桓度止步回身,掃視著手下家將,眾人露出企待的神色。郤桓度微笑道:「我們有兩條魚餌,可以引襄老上釣,第一條餌,就是中行,第二條餌,就是我。」

  中行在校場練兵完畢,和十多個親隨,策騎返回府第,同行還有襄老座下高手萬悉解。襄老、費無極和武城黑三人正在將軍府密議,招呼萬悉解的責任,落在他肩上。另一高手鄭樨另有任務。同行的還有幾個費無極座下長戈三十六騎的高手。中行一直以來,都擔心郤氏族人的報復,餘者他並不懼怕,獨對郤桓度懷有極大的恐懼,這人確是厲害,居然能在天羅地網中逃逸無蹤,有鬼神莫測的奇能。

  二十餘騎緩緩而行,慢慢轉入通往市集的大街,時值正午時分,街上行人熙來攘往,趕路的騾車,要呼喝路人讓開,才得通過。當然路人一見中行等的聲勢,自要讓開一條道路。中行和萬悉解一邊談笑,一邊緩緩前進。行人讓開長路的另一端,一輛雙馬拉動的馬車,緩緩駛來,趕車的人頭帶竹笠,看不清楚臉目。

  中行領先前行的兩個親隨,一見駛來的馬車毫無讓道的意思,連忙喝罵起來。迎面的馬車來至三丈的距離,駕車的大漢一揚馬鞭,重重打在馬背上,健馬長嘶一聲,連著馬車向著中行、萬悉解迎頭沖去。中行、萬悉解等均是身經百戰的武士,一齊大喝,兵刃紛紛在手,這時馬車已撞上最前排的楚兵。禦車的大漢躍離座位,一踏馬背,比狂奔的馬車更迅快淩空橫沖過來,在楚兵中間穿過,手中寒芒閃動,兩名楚兵連著兩蓬血雨,往旁側跌落馬。

  禦馬的大漢臉上蒙著白布,只露出雙眼,毫不停留,左腳踏在左邊的空馬上,身形倏地彈起,箭矢一樣向中行標來。中行見刺客來勢洶洶,身後緊跟著狂沖而來的馬車,活像地獄走出來索命的死神。他知道這時退縮不得,奮起意志,一夾馬腹,健馬前奔,長劍乘勢向前直刺。萬悉解不愧高手,反應迅快,手中長劍由左側配合著中行,斜攻而上。其他親隨和長戈三十六騎中的幾名好手,反應慢了一步,一時被擋在週邊,插不上手。

  刺客的長劍銀光閃爍,大異于萬悉解和中行兩人的銅劍,瞬間兩聲輕響傳來,刺客的長劍先把萬悉解的長劍震開,跟著和中行的銅劍絞擊在一起。刺客不退反進,藉長劍雙交之力,一個前翻,飛臨中行頭頂的上空。萬悉解長劍遭刺客閃電震開時,全身一陣酸麻,幾乎長劍墜地,大駭下倒滾落馬。

  中行見馬前寒芒一動,手中銅劍猛然直刺,給敵人長劍一絞,一股大力似欲將自己拉前倒撞下馬,魂飛魄散下,大力抽劍後退,眼前人影一花,敵人不知去向,聽得四周驚呼傳來,心知不妥,感覺頭頂一涼,一支長劍從頂心直插而下,不及慘叫,一命嗚呼。刺客身形不停,右腳點中行肩膊,身形再起,帶出插在中行頭頂的長劍,一股血箭直標上半空尋丈有餘,血花灑在地上時,刺客早側躍在道旁的民房瓦頂,身形一閃不見。

  中行的屍身這才砰的一聲,離馬倒撞地上。眾人目瞪口呆,儘管他們身經百戰,這樣驚人的劍術,行動的迅捷有力,都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整件事前後不過瞬息之間,中行變為一條死屍。

  在長街上,襄老蹲在地上,很仔細地檢查地上三條屍身的傷口,不斷詢問站在一旁的萬悉解,問及當時每一個細節。費無極和武城黑兩人站在旁邊,臉上毫無不耐煩的表情,他們知道襄老每一個問題都不是無的放矢。襄老環顧眾人,最後停在手下鄭樨和萬悉解身上道:「立即下我之命,各人立即準備最簡單的行裝,在兩刻鐘時間內隨我上路。」費無極一愕道:「連尹這次奉命來此有重要任務,追查凶徒之事,何不交給下面去辦?」

  襄老哂道:「他們怎辦得了?」這時有手下走來報告道:「凶徒的馬車和馬匹,都有城北正興車馬行的標誌,據車馬行的人說,這人年約三十,身體魁梧,租車時手上並無兵器。」

  另一個手下續道:「這人五日前在城南的飛來旅店居住,終日深居簡出,從來不與人招呼,今日才結帳離去。」襄老緩緩道:「五日前剛好是我來此地那天,果然是他;郤桓度此次你孤身來犯,我看你如何逃過我的五指大關。」一隻手慢慢張開,又再抓緊,骨節劈啪作響,眼中射出興奮的光芒。

  費無極道:「襄兄國事為重,還望三思。」襄老眼光轉望費無極,連費無極這樣功力高絕而又深沉的人,也覺得心膽俱寒。襄老眼中閃爍著流轉不停的精光,如箭矢般射入他的獨眼內。武城黑一語不發,一副坐看好戲的樣子。這人精擅兵法,武藝卻只是一般,所以並不如郤宛那樣招忌。

  襄老道:「我意已決,不用多言。」他緩緩望向遠方,心想恰好我在這數月間,特別在方城和上蔡這一帶布下最嚴密的偵查網,防止北方諸國的間諜混入,應付緊張的局勢,郤桓度你如盲頭蒼蠅,這樣一頭撞進來,保你不能逃出百里之外。他緊握的拳頭張開再抓緊,似乎正捏著郤桓度的咽喉。一戰之恥,令他失去奪回夏姬的機會,郤桓度成為了他最切齒痛恨的人。襄老誓言道:「郤桓度,我一定要將你手刃劍下。」襄老便像一條最兇猛的毒蛇,郤桓度這一腳,踏中毒蛇的尾巴。

  追獵正要開始。獵人可以變為獵物,獵物也可以反轉過來成為獵人。

  「故五行無常勝,四時無常位,日有短長,月有死生。」

  勝敗本來就是一線之隔。數十騎在官道上急馳前進,襄老盡領麾下高手,緊躡郤桓度的路線銜尾窮追。襄老對自己布下的偵查網極感滿意,一路不斷收到郤桓度的資料,郤桓度顯然想由上蔡北行,橫渡汝水,直趨召陵,那處乃十八國會師之所,諒楚人不敢追去。襄老暗笑郤桓度打錯這個如意算盤,同時估計他徒步而行,無論如何快捷,己方的快馬一定可以在汝水前把他追及。

  這時接近黃昏,襄老在一個小鎮換馬,連夜趕路。馬不停蹄,襄老一行直追上「重岡」,這處山巒起伏,一過這橫亙的山脈,汝水便在十裡之處迂回而流。明月高掛天上,月色灑下林間,上山的道路清晰可見,道路險陡難走。襄老使人牽著馬匹跟來,自己和萬悉解、鄭樨幾個武功最高強的手下,展開身法,掠上山頭。數人身法極快,不需半個時辰掠上山頭,正要走往下山的道路。驀地路中心一人提劍卓立,正是他們苦苦追趕的郤桓度。

  郤桓度從容不迫道:「貴客遠來,我豈能不專誠恭候。」眾人大驚失色,紛紛抽出兵器。襄老臉容不改,淡然道:「郤兄手上可是越人鑄制的鐵劍?」

  郤桓度心下佩服襄老的眼光和見識,答道:「襄兄果然目光如炬,這是越國大師歐冶子的精心傑作,襄兄一說便中。」襄老說道:「這鐵劍形制特別,故而我一看便知,我曾費過一番工夫找尋它的下落,知道它最後的主人是吳王闔閭,只不知我應該稱你為孫兄還是郤兄?」

  郤桓度幾乎失聲驚呼,襄老煞是厲害,居然憑一把鐵劍推測出自己目下虛虛實實的身分。當然他一定在吳國布下眼線,才能如此迅速作出推論。襄老一陣長笑,道:「所以我方若有任何一人成功逃離此地,我看比殺了你更使你難過。」說罷一揮手,身後數人立即分左右躍入林中,跟著一陣打鬥兵器碰擊之聲傳來,襄老方面躍入林中的人物均被截住。

  襄老立在路中心,臉上露出不屑的表情,緩緩抽出腰配的銅劍,一邊道:「儘管你鐵劍再鋒利十倍,難助你今天脫離此劫。」郤桓度長劍直指襄老,他勝在手持鐵劍,但他最大的弱點,就是假若襄老決意逃走,他一定要奮不顧身死命阻止。狡猾如襄老,一定會利用這個形勢,來得到最大的利益。

  襄老長劍以雙手平舉胸前,兩眼凶光直射兩丈外的郤桓度。郤桓度長劍橫在胸前,很快進入「守心」的境界,一時間所有的事物都給拋諸腦後,眼中清楚看見襄老每一個部位,甚至連他的指尖睫毛,亦如在目前。至靜至極中,襄老全身輕動標前,手中長劍驀地彈上半空,劍尖指向郤桓度,在身前兩丈處的空間,如一點寒芒,向他面門迅如電閃般奔來。

  郤桓度一聲長嘯,橫在胸前的鐵劍上下迅速直上直落的移動,一連串金鐵交鳴的密集聲音,像珠子落在玉盤一樣,每一下聲音的間隔都是不差毫釐。兩人倏又分開。襄老銅劍高舉過頭,形相猙獰道:「你手中若非鐵劍,我這四十八擊足可令你的長劍變為碎屑。」郤桓度知他所言不虛,道:「你自知不敵,為何不夾著尾巴滾回上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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