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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街道烏燈黑火,靜悄無人,遠方夜窩子卻燈火耀天,相映成趣,形成奇特的明暗氣氛。

  紀千千步履輕盈的和燕飛並肩而行,還不時有意無意的以香肩輕撞燕飛的肩頭,那種溫馨甜蜜的感覺,即使心如止水如燕飛者,也有點心猿意馬起來。

  嗅吸著她醉人的體香,邊荒集再不是以前的邊荒集,而是天下間最迷人的處所,充滿對未來的憧憬、希望和生機。

  紀千千柔聲道:「人家很想和你說說心事,你願意聽嗎?」

  燕飛最後一絲向她解釋送走馬燈真相的念頭,在她溫柔軟語的威力下,終告冰消瓦解,道:「千千有甚麼心事?」

  紀千千欣然瞥他一眼,輕輕道:「千千真幸運,以前在建康有乾爹作知己,來到人人害怕的邊荒集,又有位燕老大,老天爺待千千真的不薄。」

  燕飛很想問她那位能令她鍾情者又如何?當然曉得這是大煞風景的蠢話。他太久沒有和女性有這般親密的接觸,說真的仍沒法完全習慣和投入,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紀千千續道:「千千常在想,當我離開人世的一刻,會後悔的事,不是千千曾做過的事,而是我想去做但又沒有付諸實行的事。你明白千千的意思嗎?」

  燕飛心神顫蕩,紀千千這幾句話,盡道出她敢作敢為的性格。像今次到邊荒集來,便是具體的例證。輕歎道:「看來我該會在臨死前後悔得要命!因為我是條大懶蟲,甚麼事都不想去做,只希望生活儘量簡單,不想背著大大小小的包袱渡過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餘下日子。」

  紀千千雀躍道:「千千真的感到很榮幸,一向懶得去做任何事的燕飛,竟會送千千十八盞走馬彩燈,令千千在邊荒集的第一晚充滿動力和色光!人家須怎樣謝你呢?」

  燕飛暗下立誓,永遠不讓紀千千曉得真相,微笑道:「你肯公開約會我這個卑微不配的傻瓜,已是最大的謝禮。這邊走!」

  領著她轉入橫街。

  紀千千乖乖的隨他舉步,逐漸遠離夜窩子的照明。

  燕飛訝道:「千千不是一心要到夜窩子去嗎?為何不出言抗議?」

  紀千千微聳肩胛,喜孜孜的道:「約會是奴家提出的,到那裡去當然由你作主。燕飛帶千千去的地方,便是邊荒集最動人的地方。」

  燕飛感到自己的心在溶化,她的善解人意,令任何人與她相處均有如沐春風的醉人感受。道:「我從來不去夜窩子,怕它的擠迫和熱鬧。別的名城大都,雅人名士都愛冠以甚麼十景八景的美名,我們的邊荒集也有『邊荒四景』,其中之一便是我現在和你去的『萍橋危立』。」

  紀千千大喜的道:「這個名稱很別致哩!其中的『危』字分外傳神,最合邊荒集的兇險情況。」

  燕飛有感而發的道:「對別人來說,邊荒集真個是最危險的地方,每天都活在動輒送命的境況中。可是對紀千千卻是另一回事,因為沒有人肯狠下心腸傷害你。」

  紀千千忽然美目一黯,垂下螓首,幽幽道:「人家才剛給人偷去全部財產,還說沒有人來傷害千千?你燕飛又如何呢?你捨得傷害人家嗎?」

  一陣酸苦洪水般潮卷心頭,紀千千提到失竊的事,只是為掩飾她難忘舊愛的心事,她現在眼內的淒蒼神色,與那天在船上甲板看到的如出一轍。

  紀千千到邊荒集來,是要忘記建康曾發生的事,離開令她神斷魂銷的傷心地;現在與他夜遊邊荒集,亦是要借助他來忘記傷害她的那個人,並非真的對他燕飛動情,否則便不會因想起「他」而無法控制情緒。

  這個想法令他生出萬念俱灰的感覺,生無可戀的滋味湧上心頭。在男女之事上他早受夠哩!再不願也經不起另一次的打擊。

  周圍環境一黯,原來走入一道由兩邊高牆夾成的窄巷,只餘下長形的燦爛星空,感覺奇異,似不該屬凡間可睹的景象。

  紀千千把手挽上燕飛的臂彎,柔聲道:「為甚麼不回答人家呢?這小巷真美!」

  她的纖手有若溫香軟玉,抓著他的臂彎,那種感覺美妙而誘人。可是燕飛卻心知肚明紀千千曉得自己看破她的心事,故以此來補償他、撫慰他。

  他生出甩掉她的手的不理性衝動,可是他怎忍心傷害她?苦笑道:「事實上我已以行動來回答了你的問題。」

  紀千千再度垂首,默然不語。

  穿過窄巷,眼前豁然開朗,一個浮萍飄飄的小湖展現眼前,湖岸四周不是被荒棄的莊園,便是歷經火劫人禍的頹垣敗瓦,野草蔓蔓,一條多處崩塌的殘橋,橫跨湖上,其破爛可令人懷疑她負載的功能。

  在這夜窩子的燈火照耀不及的荒城東南角,漫空星斗羅列棋布,鋪天罩地,荒蕪的景象,一片暗喻死亡和毀滅後荒涼的異常美態,湖內盛開的白蓮花,在碧綠浮萍的襯托下,在星夜下的小湖閃閃生輝,充盈生機,與比鄰的淒蒼景況成強烈的對比,生和死的界限模糊難分。

  殘橋便似從死到生再複死,通往茫不可測的彼岸唯一的過渡。

  紀千千「啊」的一聲叫起來,放開燕飛,俏臉放射著聖潔的光輝,秀眸瞪得大大的,不能置信地看著眼前異景。

  從窄黑的小巷走出來,驟然見到如此開揚遼闊的星夜美景,格外令人震撼。

  當紀千千的玉手離開他的手臂,燕飛不由生出失落的感覺,只好暗罵自己不爭氣,又生出自憐的窩囊情緒,百般滋味在心頭!

  不待他領路,紀千千已領頭往殘橋走去,似忘記了适才發生的所有事般,雀躍道:「我們到橋上坐下來好嗎?肯定有很好的感覺。」

  ***

  劉裕在邊荒集西北角一座廢宅的屋簷伏下去,審視右鄰另一座荒棄的屋宅,此宅三進組成,夾著兩個大天井,烏燈黑火的,不覺人蹤。

  劉裕可以肯定偷金賊是把金子藏於其內,因為對方入宅後離開的印跡,已變得微不可察,如不是在塵土上露出足尖點過的破綻,他又是心有定見,當會一無所覺。

  以劉裕的沉穩,亦大感自豪。他能追蹤到這裡來,看似容易,事實上卻是千錘百煉而來的成果。

  對方並不是單人匹馬,而是有組織的行動,至少除偷金賊外,還另有人駕馬車,更以聲東擊西之法,以導人誤入歧途。

  此處或只純用作收藏賊贓之用,又可能是對方的臨時巢穴,不論何種情況,敵人也會隨時回來,所以他必須先一步起回金子,那時要打要逃,悉隨其便。

  劉裕騰身而起,投往目標宅院去。

  ***

  燕飛凝望橋下浮萍,心中一片茫然,對現實世界那種虛幻而不真實,宛如一個清醒的夢的感覺,又在他的思域中蔓延。因娘親而來的思念、兒時生活的追憶,交織成他不可磨滅的過去!既像遙不可及,又似近在眼前,若即若離,令人生出悵惘無奈的傷情感覺。

  紀千千寫意而放任的坐在斷橋邊緣處,雙腳懸空,全情投入到這荒寒而美麗、對比鮮明的特異環境裡,聽著從廢墟傳來野蟬的鳴叫。她也如燕飛的感受般,過去的一切雖是近在眼前,又若在千里之外。

  「我不會後悔曾做過的事,只會後悔想做而沒有付諸行動的事。」

  紀千千這句話仍縈繞耳邊,現在此刻他對紀千千已是心灰意冷,給可以燎原的星星愛火潑下冷水,但將來某一天,他會因自己沒有在爭奪她芳心一事上盡過力而後悔嗎?

  紀千千甜美的聲音響起道:「不要像呆子般站在哪裡好嗎?坐到人家身旁來吧!」

  她愈是迷人,燕飛愈感神傷失落,他對男女之情早有杯弓蛇影的恐懼,縱使沒有愛情的天地是如何灰暗和沒有生趣,至少令他擁有平淡和沒有牽累的安全。

  紀千千忽然跳起來,纖手抓著他臂彎,硬把他拉得坐下去,嗔道:「小氣鬼!你在生人家的氣。」

  燕飛朝她瞧去,感受著給她挽手的動人滋味,迎上她美麗而變化多端的眸神,苦笑道:「千千啊!你對他已是情根深種,難以自拔,你並沒有忘記他。」

  紀千千放開他的手,垂下螓首,搖頭道:「不!我沒有忘記他,只因為我恨他。」

  燕飛心中一陣痛楚,他已看到紀千千垂頭前眼泛的淚光,她正因錯種情根,愛之深恨之切,方如此悲苦。

  紀千千以微僅耳聞的聲音道:「燕飛!你會像他般傷害千千嗎?」

  燕飛心神劇震,天啊!面對如此佳人,他該如何是好呢?只要一句決絕的話,他便可以結束與她剛剛開始的男女關係,但他忍心如此去傷害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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