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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 第一章 投鞭斷流

  在淮水和泗水之間,有一大片縱橫數百里、佈滿廢墟荒村、彷如鬼域的荒棄土地:南方漢人稱之為「邊荒」,北方胡人視之為「甌脫」。名稱雖異,但肯定是當今之世最獨一無二的地方:因它既是良民裹足之地,卻是刀頭舐血之輩趨之若鶩的樂土;充滿危險,也是機會處處;可以是英雄豪傑死無葬身之所,亦為悍不畏死的人成名立萬的舞臺。更為各方政權視之為進行秘密外交的理想場所,而無地容身者則以之為避難的安樂窩。在此一刻它或許是亂世中的桃花源,下一刻會變成修羅地獄。沒有任何一處地方,比邊荒更可怕,同時又那麼可愛。邊荒是老天爺為有本領的人而設的,在那裡有著另一套生存的哲學和法規。

  邊荒奇異的存在,是有其悠久的歷史和客觀的因素,每一段史章均是以戰士的鮮血和人民的苦難寫成的。

  自漢室傾頹,各地豪雄蜂起,戰事延綿廣披,生產無法進行,造成人為的饑荒;惡性循環下,使本已開發千年的中土,淪為白骨蔽野,千里無炊的局面。

  三國之時,孫吳和曹魏對峙,每有戰事,多在淮泗間爆發,弄至該區域城垣崩毀,田園荒蕪,人民流移四散,廬舍空而不居,百里湮絕無民。

  到西晉司馬氏統一天下,當地土民本該有安樂的日子可過,可惜「八王之亂」、「永嘉之禍」接踵而來,匈奴、鮮卑、羌、氐、鞨五大胡族群起反晉,這兩起歷史上的巨大風暴,再摧殘得中土體無完膚。到晉室懷湣二帝蒙塵,晉室被迫南渡,成為南北對峙之局,淮泗地區依然是受災最重的戰爭凶地。淮水和泗水,成為南北政權不成文的疆界,邊荒正是兩方疆界內的「無民地帶」。

  邊荒的微妙形勢,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產生。

  對北方出身自遊牧民族的胡人而言,照慣例於兩族的接界處,必須留下一段距離的「甌脫」作為緩衝區,無事時胡漢雙方均不得進入,行人止步,否則會視為挑釁鬧事。於南方政權來說,亦視這片首當其衝的土地再不適合人民居住,只合用來實施「堅壁清野」的戰略,以阻止胡馬南下,使其於數百里內無從補給。

  邊荒正是在這樣奇怪特殊的情況下,在南北諸勢力的認同和默許下形成。

  邊荒在中土是最荒蕪的地區,不過矛盾的是位於淮泗之間、邊荒的核心處、穎水西岸的邊荒集,偏是中土最興旺的地方。它是唯一貫通南北的轉運中心,兩方貿易的橋樑,天下豪強勢力爭權奪利的場所,走私掮客和幹非法勾當幫會各行其事的中心。只要能保得性命離開,不論是商販、妓女、工匠,任何人均可賺取得數十倍於別地的錢財。這使它成為一個充滿魔異般誘惑力的地方,是為有生存本領和運氣的人天造地設的。

  在這裡,王法再不存在。進入這地區的被稱為是荒人,既不屬於南晉,也不屬於北方諸胡族政權。

  邊荒集的前身的項城,一個被戰火摧殘成為廢墟的大城。邊荒集因多年沒有再經戰爭洗禮,其興旺達至前所未有的顛峰,可惜一場席捲南北的戰爭風暴又正在北方形成,大禍已迫在荒人眉睫之前。

  氐秦之主苻堅立馬泗水南岸一處高崗之上,目送先鋒部隊陣容鼎盛、旗幟飄揚地開赴前線,大舉進攻僅餘的最後一個敵手──南晉,第一個進攻的目標是對方位於淮水南岸的戰略重鎮壽陽。而他心中得意振奮之情,實是難以言表。

  七年前,他運兵遣將破滅勁敵拓跋鮮卑的代國,把北方統一在他大秦軍鐵蹄之下。匈奴、鮮卑、羌、羯、漢五大族盡向他俯首稱臣,結束自晉朝「永嘉之禍」、晉室南渡以來七十二年諸族逐鹿於塞內塞外,群龍無首的紛亂局面,蓋世功業震爍古今;其以外族的身份入主中原,更是前所未有。現在一切南征的條件已告成熟,南晉的梁、益二州和重鎮襄陽已落入他手上,統一天下的豐碩果實已到了唾手可得之候,誰還能與他爭鋒?

  今趟傾師南犯,他以弟苻融為帥,大將慕容垂和姚萇為副,出動步兵六十萬,騎兵二十七萬,此外尚有水師八萬自巴蜀沿長江、漢水順流東下,配合作戰,實力足以把兵微將寡的南晉任何抵抗之師輾成碎粉。

  苻堅今年四十五歲,擁有一副氐族人經得起塞外風寒的高大強健體魄,有用不完的精力。他生就一副紫膛臉,短髯如戟、連鬢接唇,配上高鼻深目,形相突出,坐在馬背上自有一股君臨天下的氣度。此時他的眼神凝注往地平線盡處,閃爍生輝,似已可預見南晉軍望風披靡,在他以漢、氐、羌、鮮卑、羯為主組成的聯合雄師的踐踏下崩潰敗亡。

  眾星拱月般在左右和後方簇擁著他的十多名將領,代表著北方諸族最傑出的領袖人物,是他一直奉行不悖「混一四海」政策下所產生、他苻堅引以為傲的驕人成果,令到眼前盛舉可以成為事實。在他之前,戰爭的失敗者總難逃亡國滅族的淒慘下場,只有他善待戰敗的人,每滅一國,均授其君臣以官爵,並使統領舊部,推行王道之政。在他來說,這是統一天下必須的手腕。

  其中聲名最盛者,莫過位於他左方的頭號大將,鮮卑族的慕容垂。此人武功蓋世,手中「北霸」槍所向無敵,更是沙場上縱橫不敗的統帥。麾下鮮卑戰士驍勇善戰,為他苻堅立下無數汗馬功勞,威震塞內外。能收為己用是他苻堅最大的福氣,否則必是令他怵懼的可怕勁敵。

  慕容垂比苻堅年輕十歲,身形雄偉如山,比他苻堅還要高出小半個頭,容顏俊偉,深黑的長髮披散兩肩,鋼箍環額,雙目深邃、神光內蘊、不可測度,腰板挺直,整個人自有一股威懾眾生難以言述的逼人氣勢,活像冥府內的魔神來到人間。

  苻堅右邊的羌族猛將姚萇聲名僅次於慕容垂,雖是五短身裁,比任何人都要矮上一截,可是脖粗背厚,臉如鐵鑄,特大的豹子頭,銅鈴般的巨目閃閃有神,加上重逾五十斤的玄鐵雙短矛,若有誰敢小覷他?其後果會令任何人難以接受。

  其他諸將形相各異,均是慓悍強橫之輩,經歷得起戰場上的大風大浪。

  苻堅收回目光,環視左右,唇角飄出一絲笑意,以帶點嘲弄的語氣道:「人說安石不出,將如蒼生何?現在安石已出,為司馬曜主理軍政,朕倒要看他能在朕手心變化出甚麼花樣來?」

  隔了個慕容垂的氐族大將呂光哂道:「謝安算甚麼東西?我看不過是殷浩之流,自命風流名士,談玄清議是沒有人說得過他,對陣沙場則只堪作抹劍之用。」呂光外號「龍王」,水底功夫黃河稱冠,兵器是一對「渾水刺」。

  安石是南晉宰相謝安的別字,被譽為中原第一名士,但自隱居東山后十六年來拒絕出仕,故有「安石不出,將如蒼生何」之語,可見南晉人對它的期待和仰慕。殷浩亦為南晉德高望重的名士,雖學富五車,卻不懂軍事,不自量力地繼祖逖、庾亮、庾翼等諸晉將後統帥北伐,慘敗而回,不但有負名士之譽,還淪為天下笑柄。呂光把謝安和他視為一體,正代表北方胡將對謝安一類自命清高的名士的不屑和鄙視。

  諸將紛紛附和,意興飛揚,唯只慕容垂和姚萇兩人默然不語。

  苻堅察覺有異,皺眉不悅道:「兩位卿家是否另有想法?快給朕從實道來。」

  姚萇肅容稟上,道:「晉室雖弱,但據長江之險、江南之富,今我等傾師南下,勢必迫得南人空前團結,故臣未敢輕敵。」

  苻堅露出原來如此的神色,傲然道:「南人一向養尊處優,耽于逸樂,武備不修;兼以南遷之世家大族與南方本土世族傾軋不休,即使在兵臨城下之際來個空前大團結,亦為時已晚。至於所謂長江天險,以我們的百萬雄師,只要投鞭于江,足斷其流。南方小兒,何足道哉?」

  他們均以漢語交談,此為當時最流行的通用語,非各族胡語可比,成為各胡族象徵身份的官方用語。氐秦且是諸胡中漢化最深的國家,苻堅便一直以為自己比漢人更深得儒家「王道」之旨,頗以「四方略定,惟東南一隅,未沾王化」為憾,現在終於到了去掉遺憾的歷史性時刻。

  當苻堅目光往慕容垂,這武功兵法均有北方第一人稱的大將淡然自若的道:「南人兵力,確遠遜我軍,可是由謝安一手催生成立,由他侄兒謝玄統領訓練的北府兵,雖不過十萬之數,卻不可小覷,希主上明察。」

  苻堅點頭贊許道:「說得好,孫子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北府兵早在朕的計算中,今趟我們揮軍直撲南人都城建康,南人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傾巢出城正面決戰,一是閉城死守。而不論是那一個選擇,南人均無僥倖。朕苦待多年,到此刻臣服北疆,再無後顧之憂,才傾舉國之力,以壓倒性的兵威,一舉粉碎司馬曜、謝安之輩的偏安美夢。謝玄雖被稱為南方第一劍術大家,九品裡的上上品高手,惜行軍作戰經驗尚淺,能屢戰屢勝皆因從未遇上強手。南朝諸將中,只有桓沖算得上是個人物,有乃父桓溫的幾分本領,可惜卻給朕牽制在荊州,只能死守江陵,動彈不得。」

  接著猛喝道:「朱卿家,朕所說者如何?」

  位處眾將最後排的漢將朱序聞言渾身一震,連忙應道:「主上對南方形勢洞察無遺,瞭若指掌,微臣佩服至五體投地。」

  朱序本為南晉大將,四年前鎮守襄陽,兵敗投降,得苻堅重用,苻堅亦從其盡悉南朝兵力強弱分佈,不過那可是四年前的情況。

  苻堅仰天一陣長笑,充滿得意之情,暢舒一口蘊在心中的豪情壯氣道:「朱卿家放心,朕一向推行王道之政,以德服人,視四海為一家,絕不濫殺無辜,平定南方後,南朝之人一律酌材而用,司馬曜可為尚書左僕射,桓沖為侍中,謝安就派他作個吏部尚書,憑其九品觀人之術,為朕選賢任能。」

  「鏘」!

  苻堅掣出佩劍,正指剛從東方地平線升起的朝陽,然後再往南稍移,直指南晉首都所在的方向,大喝道:「我軍必勝!」

  眾將紛紛拔出兵器,姚萇更把雙短矛互相敲擊,發出震耳的金鐵交鳴,一齊轟然應喏。

  「大秦必勝!大秦天王萬歲!」的呼叫,先起于護衛四方的親兵團,接著波及整個泗水平原,以萬計的戰士高聲呼應,喊叫聲潮水般起伏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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