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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牛肉麵每碗紋銀二十兩。」

  這張嶄新紙條兒,紅底黑字,就貼在「洪記面店」的白粉牆上。

  二楞子硬著頭皮把新價紙條張貼出去,心裡就一直在嘀咕——

  這年頭物賤金貴,一條又肥又壯的大黃牛,市價也不過十來兩銀子,一碗牛肉麵竟賣二十兩紋銀,誰會吃呢?

  可不是嗎?

  從清晨開門到現在,整整一天了,店裡始終冷冷清清,門可羅雀,除了幾隻蒼蠅在爐灶上伸懶腰,半碗麵湯也沒賣出去。

  「洪記面店」坐落的這條巷子,本來已經夠偏僻,一向行人稀少,難得有主顧上門,偶爾進來個把客人,只要一看見那張紅紙票價,莫不嚇得掉頭就走。

  走了,倒也罷了,最難忍受的是那些嘴上缺德的,臨走述仲伸舌頭,道:「乖乖!索性拿刀來吧!只怕人肉面也沒這個價錢……」

  更有些輕薄惡少笑道:「如果牛肉能燒得跟老闆娘的手膀子一樣又白又嫩,倒是值個十兩二十兩的,可惜那只能看,不能吃,連摸摸也不行……」

  老闆娘寶蓮,是個二十五六歲的標緻小寡婦,一向閑言冷語聽慣了,左耳進,右耳出,只當沒聽見。

  小夥計二楞子憋了一整天悶氣,最後實在忍不住了,低聲道:「老闆娘,我看這樣下去不行了,世上哪有二十兩銀子一碗的牛肉麵……」

  寶蓮卻把臉一揚,冷冷道:「誰說沒有?今天洪記面店的牛肉麵,就賣二十兩銀子一碗,愛吃不吃請便。」

  二楞子直搖頭,道:「面賣不出去倒是小事,我只擔心把主顧全嚇跑了,以後生意怎麼做呢?」

  寶蓮啐道:「呸!我都不怕,要你擔什麼鬼心?六郎說過,今天是財神菩薩過生日,大吉大利,只要咱們開得出價錢,就有人付得起銀子。」

  二楞子苦笑道:「老闆娘,別怪我多嘴,誰不知道六郎是出名的醉貓,他的話,怎能當真?」

  寶蓮頓時把臉一沉,道:「為什麼不能當真?六郎雖然好酒貪杯,卻從不欺人騙人,他說咱們今天要發筆橫財,一定不會錯。」

  二楞子道:「萬一他料錯了呢?」

  寶蓮緩緩道:「萬一料錯,那是我命中無財,不能怪他,就算洪記面店明天就倒閉歇業,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二楞子深深歎了一口氣,道:「可是,咱們已經白等了一整天,何曾有半個財神上門……」

  「噓——那不是來了麼。」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巷口果然來了許多人。

  這些人,有的華服革履,有的布衣草鞋,有七八十歲的老頭兒,也有十七八歲的小夥子……」

  老老少少,形形色色,不下二三十人。

  大夥兒走到門外,抬頭看看店名招牌,紛紛道:「不錯,洪記面店,就是這一家。」

  一面說著,一面便爭先恐後奔進來,各尋桌子坐下。

  他們雖然結伴而來,彼此卻好像並不相識,進門的時候,分明都已看見牆壁上的紅紙標價,卻沒有絲毫驚異的表情。

  反是二楞了心虛,期期艾艾,不敢上前招呼。

  寶蓮低喝道:「發什麼呆?還不快去招呼客人,問問客人要吃什麼麼?」

  二楞了無奈,只好挨桌兒問過去。

  誰知道,回答竟完全一樣——

  「牛肉麵。」

  二楞子真愣住了,心想:出鬼啦!世上居然真有這種邪門事兒?

  正詫異,門外又陸續來了好些客人,沒多一會,店裡已告滿座。

  奇怪的是,雖已座無虛席,客人們卻寧願擠坐在四周桌子邊,特意留出正中一張方桌,沒有人肯坐。

  而且,所有上門的客人,每人都要了一碗牛肉麵,竟然誰也沒問過價錢。

  更奇怪的是,面送去了,有的根本不吃,有的只嘗了一口,便放下筷子。

  滿滿一屋子客人,全像木頭似的坐在那兒,既不吃面,也不說話,都跟巴巴朝著正中那張方桌發呆。

  這一來,連寶蓮也不禁納悶了,暗忖:他們在等什麼?難道全是空心大老倌,存心不付面錢……

  正捉摸不透,外面又進來兩個客人。

  這是一對老夫妻,看年紀,都已六旬開外,花白的頭髮,土藍布的衣褲,老婆婆手裡挽著個小包袱,老頭兒脅下挾著一把破雨傘。

  只看這身打扮,不必猜,准是剛從鄉下進城來的。

  老夫妻倆,你扶著我,我攙著你,巍巍顫顫走進店門,顯然沒注意牆上那張紅紙條兒。

  兩人見店中業已滿座,只有正當中的方桌空著,連忙搶步上前,一屁股坐了下來。

  老頭兒一面放下包袱和雨傘,一面笑著道:「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老伴,你說這些人有多傻?放著寬敞位子不坐,寧願擠得跟蛆蟲似的……」

  老婆婆道:「噓——小聲點兒,你瞧瞧店裡的人,都拿眼珠瞧著咱們呢?」

  老頭兒四周望望,果然滿店客人都正瞪眼看著自己,臉一紅,不禁哼聲道:「奇怪,誰又沒多長一個鼻子,有什麼好看的?是他們自己不肯坐,又不是咱們硬搶過來……」

  老婆婆低聲道:「看情形,咱們只怕坐錯地方了。」

  老頭兒道:「都一樣的桌子,怎麼錯了?」

  老婆婆道:「這張桌子擺在正當中,八成就是人家說的『雅座』,不是普通人坐的。」

  老頭兒道:「什麼叫雅座?」

  老婆婆道:「聽說,坐這種座位,就得多付錢,誰要是坐了,包管『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所以大家都管它叫『雅座』。」

  老頭兒道:「這簡直是『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了。」

  老婆婆道:「塘裡頭『坑人』的把戲多著呢,你沒聽李家村大柳子他爹說麼?上次他進城,在飯館裡吃了一餐飯,只付了大賬,忘記付小帳,結果被跑堂夥計揍了一頓,後來,他在人家牆腳撒了一泡尿,叫人逮住,又挨了一頓揍,最後說盡好話告盡饒,還被硬拿去三錢銀子作賠償,才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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