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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浮雲掩月,夜色深沉。

  梆柝剛敘過三更三點,正是人們美夢香甜的時候。節孝坊前,突然悄沒聲息駛來了輛單套馬車。

  那輛車,篷簾深垂,由—個中年壯漢駕駛,車輪都用厚厚的布絮環裹,馬蹄上也套著護蹄草墊,車緩,軸滑,駛過石板路連一點聲音也沒有。

  馬車遠在距離石牌坊十丈外就嘎然停止,那駕車壯漢緩緩把革韁系在轅樁上,從座板箱裡取出旱煙,填煙葉,點紙煤,悠閒地吸了起來。

  他竟沒有卸轡松繩,也沒有下車的意思,看樣子,是在等人。

  可是,等誰呢?這麼夜深,街上空蕩蕩的,人蹤全無,誰會雇車?

  那車把式卻一點也不急,只是好整以暇地獨坐轅頭,一袋接一袋吸著旱煙!對啦!這輛車八成兒是由外地送客到洛陽,因為時間太晚,沒法投店,又不能出城,準備借這坊下空地,坐待天明了。

  假如真是這樣,倒不能不佩服這位車把式好耐性,距天明還有—個多更次,他居然連個瞌睡也不打?熬渡漫漫長夜,他也不餓?

  提到「餓」!巧得很,就在他吸到第二袋煙的時候,街尾轉角處出現了—樓燈光和竹板聲音。

  那是一個五十多歲矮老頭,挑著一副餛飩擔子,油燈插在面籠邊。小鍋裡正冒著熱氣,籠架上有餛飩;也有麵條,另外還有調味盒子,外加一隻小酒罈。

  矮老頭一邊敲著竹板,一邊順著小街巍然向石牌坊走過來,頭上一頂破氊帽,帽沿壓得好低,昏黃的燈光,映著半張老臉,大約今夜生意不佳,老頭兒一副垂頭喪氣沒精打采的神情。

  漸行漸遠,矮老頭一溜眼,望見牌坊下的馬車,頓時精神一振,急忙把擔子挑到近前擱下,匆匆加扇添柴,巴結地問道:「老大,來碗熱餛飩怎麼樣?」

  車轅上那壯漢卻冷冷掃了老頭一眼,漠然應道:「不餓!」

  矮老頭陪笑道:「那麼,要不要切點鹵菜,喝兩杯酒,禦夜露寒氣?」

  壯漢語音仍是冷冰冰的,說道:「不喝!」

  「嘿嘿!」矮老頭招攬不成,有些尷尬,乾笑道:「老大,天還早呢,喝杯酒也好打發辰光,您嘗嘗老漢這酒,千純萬正的狀元燒,自家釀的,味道與眾不同,喝了保不打盹!」老漢不耐,截口道:「跟你說了不喝盡啥叨於啥?」矮老頭一愣,訕訕放下了扇子,苦笑道:「好!不好就不喝,生意不成情誼在,老大您何必發火了呢?」

  壯漢哼了一聲,又填上第四袋煙,沒有答理。

  那矮老頭好生掃興,自顧站在坊下敲著竹板,也沒有開口。

  兩人各據牌坊一端,那駕車壯漢猛吸旱煙,矮老頭卻用力敲打竹板,一聲聲越敲越響,就馬肚裡悶氣,藉那竹板當泄出來似的。

  夜深人靜,那竹板聽來份外刺耳,「梆!梆!梆!」簡直就在跟敲在壯漢心窩上一樣,何況矮老頭耗了許久,沒攬到一份生意,卻沒有離去的樣子。

  駕車壯漢已經一連皺了好幾次眉頭,實在忍不住,沉聲道:「喂!老頭,走遠些敲行不行?」

  矮老頭鬍子一翹,也沒有好氣地道:「我敲我的,礙著你什麼?」

  壯漢怒目道:「你敲得老子心煩,懂不懂?」

  矮老頭哼道:「這才笑話,你不願聽不會走開?誰又沒請你呆在這兒。」

  壯漢叱道:「是老子先來,你叫誰走開?」

  矮老頭也不退讓,瞼眼道:「你先來便怎樣?這地方又不是你家,難道不准我老頭子做生意麼?」

  駕車壯漢怒火猛升,摔了冒煙袋,沉聲喝道:「老子就不准你在這兒聒噪,你敢怎麼樣?」

  矮老頭嘿嘿連聲冷笑,說道:「造反了,我老頭子在節孝坊賣了幾十年餛飩,倒不知道這塊地皮是有主的,老大,你把眼睛放亮些,這是有王法的地方,我老頭子今年也快六十歲了,可不是嚇唬大的,別以為你年輕力壯塊頭粗,老頭子可不在乎這個……」

  駕車壯漢凶睛暴射,獰笑道:「我看你這老混蛋是活得不耐煩了。」一長身形,躍落地面。

  不料那矮老頭竟橫得很,順手抄起擔上切菜刀,大叫道:「幹啥?你還敢殺人不成?」

  壯漢陰惻惻道:「老蠢物,你以為老子不敢殺人麼?老手想弄死你,比捏死一隻螞蟻還容易,不信你就試試看!」

  矮老頭退後兩步,心裡有些虛,想再找件傢伙壯膽,餛飩擔子上已無用物,便把麥架上的燈籠摘下來提在左手。

  駕車壯漢一步步逼近,冷笑道:「老混蛋,死在臨頭還忘不了帶燈籠,敢情你是怕共同泉路上看不見行走麼?」

  矮老頭分明聲色厲內在,顫聲道:「你你可別逼人太甚想當年,我老頭子,也不是好惹的,打架鬧事,向來不含糊……」

  駕車壯漢冷嗤道:「那是當年,可惜現在你老了!」話落,突然搶身上步,飛起一腳,直向矮老頭勢刀的右腕踢去。

  矮老頭一時未防,被踢個正著,「啊呀!」一聲,菜刀應「腳」而飛,嚇得踉蹌倒退,趕緊躲在餛飩擔子後面,又摸了一柄趕麥杖,大叫道:「救命啦!殺人啦!」

  駕車壯漢喝道:「老狗,你在找死!」跨步而上,揚掌就劈。

  那矮老頭繞著擔子跑,扯開嗓子叫,淒厲的呼救聲,響徹夜空,別看他剛才嘴挺硬,這會兒真動上了手,可就剩下喊救命的份兒了。

  駕車壯漢怒不可遏,殺機頓起,一面咒駡,一面持袖子追逐,怎奈矮老頭很滑溜,總圍著餛飩擔子兜圈閃避,急切間竟撈他不著。

  壯漢一怒,猛抬腿,將餛飩擔子踢翻,從護腿皮套中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直向矮老頭撲去。

  老頭失去了屏障,更毀了生財工具,急怒攻心,反忘了害怕,嘶叫道:「好小子,你敢毀我老頭子吃飯傢伙,我也叫你做不成生意!」

  罵著,竟將手中燈籠,砸在馬車車蓬上。

  車蓬布上塗過桐油,沾火既著,刹那間,便劈劈拍拍冒起火焰。

  就在火勢剛起之際,石牌坊暗影下突然竄出一條人影,貼地一滾,飛快隱入車底。

  這時,轅前馬匹也受驚狂嘶,潑開四蹄,拖著車子疾奔而去。

  駕車壯漢看見車輛起火,駭然大驚,顧不得再殺矮老頭,急忙轉身追馬車。

  但追未數步,後腦卻重重挨了一趕麥杖,僕倒地上。

  馬車帶馬飛奔,掠過巨宅大門,向左—轉,筆直沖上了大街。

  那原來緊閉著的巨宅邊門,突然「呼」地一聲啟開,門內閃出兩個人,正是尤寧和那隨侍的青衣漢子。

  尤寧沉聲喝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青衣漢子惶然道:「是第三分舵送人的車輛,約定四更交接,他們早來了片刻。正待命清查有無跟蹤暗線,不知怎麼會出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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