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庸 > 風鈴劍 | 上頁 下頁


  乾癟老頭穿過內室,走到一列書櫥前,舉手將櫥側一第小繩一連拉動四次,然後退開數步,垂手肅立而待。

  片刻之後,書櫥徐徐轉動,露出一道秘門,一個駝背老人,從門內緩步走了出來。

  那駝背老人生得奇醜無比,一顆頭上下齊尖,形如橄欖,細眉塌鼻兩耳招風,一雙眼珠更是白多黑少,令人望而生厭。

  但老人一身衣飾,卻十分華貴,身著錦袍輕裘,足蹬厚底緞靴,胸前攏著白貂皮的手籠,襟傍露出的白金鑲翡翠的鼻煙盒鏈,純是一派富賈打扮。

  不過,他那攏在貂皮手籠中的左袖,輕飄飄虛而不實,顯然僅有一條右臂。

  乾癟老頭對駝背老人,神態異常恭敬,搶著躬身道:「東家早,驚擾您了!」

  駝背老人微微—笑,道:「不早啦,都快辰刻了是不是?老四,場子想必散了,是麼?」

  乾癟老人垂手躬身,說道:「回東家的話」

  駝背老人截口笑道:「又來了,我不是早就說過,咱們明是主從,暗是兄弟,這JL又沒有外人,滿口東家,那該有多彆扭!」

  乾癟老頭道:「是的,是屬下多年習慣了,一時不容易改過來。」

  駝背老人輕歎一聲,接道:「這許多年,明裡暗裡,你也委實太辛苦了些,我雖沒掛在嘴上,心裡是明白的,換個人,早就亂了。」說著,緩步走到一張躺椅前,庸懶地坐了下來。

  乾癟老頭連忙從桌上捧過一杯熱茶,恭敬送至駝背老人手中,一面含笑道:「大哥要這麼說,小弟真該愧煞,這些年來,小弟自恨愚拙,沒能替您分憂。」

  駝背老人怡然吸了一口熱茶,仰面闔目道:「自己弟兄,用不著客套,談正格兒的吧,老四,找我有什麼事嗎?」

  乾癟老頭神色一肅,躬應道:「有件古怪事要回大哥,剛才場子裡來了一位可疑的年輕人……」說到這裡、語聲一沉,湊在駝背孝人耳旁,如此這般低述—遍。

  駝背老人邊聽邊點頭,臉上神色也漸漸凝重起來,聆畢,雙目霍然暴睜,沉聲道:「他有沒有提起自己姓氏來歷?」

  乾癟老頭道:「他沒提,小弟也沒探問,已經暗地囑人跟下去了,看神情,他好像有難言之隱,對來意不願多說。」.駝背老人又道:「老四,你看他身手如何?」

  乾癟老頭凝容輕聲說道:「沉穩深定,英華內斂,是有相當造詣修為的年輕的高手。」

  駝背老人略一沉吟,點頭道:「很好,你就去安排一下,咱們寧可多心些,別叫沙子迷了眼睛。」

  乾癟老頭應道:「小弟遵命!」一躬身舉步欲行。

  「且慢!」駝背老人將手中茶杯輕輕放回幾桌上,寒意森森地加了一句:「要活口。」

  乾癟老頭低首應聲:「是!」倒行幾步,退出了內室。

  ***

  天,好像要塌下來,怒吼的北風,卷閉了每一戶門窗:時方薄暮街上已經空空蕩蕩,再難看到一個行人。

  這種風雪天裡,最受影響的,就是酒樓飯莊,試想,風雪這麼大,誰還有興致上館子吃喝。是以,朔風一起,開館子的老闆就皺了眉。

  北大街轉角的「謫仙樓」,一排四間店面,樓高三層,上下三十來張桌子,跑堂夥計雇了七八個,算得保定府首屈一指的大酒樓了,可是,今兒個生意一樣慘,樓上樓下,總共就那麼一個獨客人,而且,這位客人不是打午前就來了,只不過吃到如今沒走罷了。

  那客人一襲藍衫,滿面憂色,自從午前北大街賭場失望而出,便獨自踏上了「謫仙樓」,孤零零,愁兮兮,一直喝到現在,算起來,快坐了一整天了。

  也不知是生意太清淡,或是「謫仙樓」的夥計耐性特尉好,七八個人侍候一個,竟沒有一絲怨言。相反地,大家都對這少年客人懷著十二萬分驚訝和好奇。

  藍衣少年獨踞一席,借酒澆愁,一杯複一杯,—壺又一壺,幾個時辰下來,菜沒用多少;:身後空酒罐卻排了四五隻,那都是二斤一罐偽陳年窖藏,他—個人喝了足足近十斤,竟然沒有事一般,兀自狂飲不休。

  夥計們早看呆了,有心想勸他少喝點,做生意又沒這個理,大夥兒都在心裡猜疑,這位年紀輕輕的朋友,莫非在賭場不幸慘敗,準備喝醉了尋死的麼?

  自然,這念頭只在夥計們心頭打轉,誰也沒說出口來,一則,那少年身邊還有個頗為沉重的包裹,不像是輸脫了底,二則,少年肩後那柄木劍,也發生了嚇阻作用。

  冬日苦短,一瞬間,天已經黑了。

  藍衫少年仰面喝幹最後一杯酒,忽然站起身來,道:「夥計,結帳!」

  這一聲,夥計們盼之久矣,大夥兒不約而同松了一口氣,趕緊上來三四個,抹桌的抹桌,收碗的收碗,陪笑道:「酒菜一共二兩三錢銀子,其中嘛!咳咳!酒錢稍占多些,公子,您不再坐一會?還早著哩,剛入夜!」

  藍衫少年顫巍巍從懷裡掏出一錠足重十兩的銀塊,「啪」地擲在桌上,道:「多的賞了你們,拿去吧!」

  夥計們眼中一亮,暗忖道:可不是嗎?八成准醉了,不然怎會出手這麼大。趕忙把銀子拿下,一疊聲道:「謝謝公子!謝謝公子!您老要不要再坐一會,小的叫廚下做碗醒酒湯來?』藍衫少年挑了挑劍遐,笑道:「敢情你以為小爺喝醉了?」

  夥計阿諛笑道:「沒醉!沒醉!公子是酒中神仙,大大的海量,哪兒就醉了。」本來是,一個人喝了十來斤,不算海量,也算得「河量」,不是神仙,也算得標準大「酒鬼」了。』藍衫少年哈哈大笑,道:「這是小爺平生第一次喝酒,沒想一嗅!沒想到酒中滋味,果然美妙噢!無怪古人要說醉鄉路穩宜頻到,此行不堪行噢!」

  夥計見他狂態已露,哪敢再招惹話頭,口裡唯唯喏喏,暗地遞個眼色,三四個人擁著藍衫少年,下了樓梯,直送出門外,連忙把店門拉上。

  藍衣少年迎著寒風,大步行了幾步,腹中酒力被風一逼,登時一陣暈眩,用力搖了搖頭,喃喃地道:「唉!我真的醉了麼?」

  深納一口真氣,強自壓住翻騰酒意,迎風邁步,醉鄉最多失意人。

  酒中仙,酒中仙,一樽可解恨無邊。
  欲將愁懷寄美酒,酒盡杯幹愁如舊。
  欲將苦酒澆愁腸,千杯飲罷淚千行。
  千古煩愁托一醉。
  天涯踏遍形影孤。
  問君何事淚婆娑?
  問君何事步蹣跚?
  英雄忍辱恨無邊。
  恩怨一身仇兩肩。

  寒風呼號,歌聲悲愴,少年步履踉蹌,且行且歌,滿腔怨氣未舒盡,熱淚早已灑透前襟。

  正行之際,忽聽身後有人沉聲叱喝道:「年紀輕輕的,當街藉酒裝瘋,真正惹人討厭!」

  藍衣少年聞聲卻步,剛回頭張望;突覺肩上一輕,反手一摸,肩後空空,那柄木劍和包裹竟不翼而飛了。

  駭然一驚,酒意頓時消失大半,忙不迭錯掌旋身,目光疾掃,只見一條人影正迅快無比的向一條窄巷中奔去。

  藍衣少年毫未遲疑,拔步便追,一面揚聲大喝道:「膽大的狗賊,還不給我站住!」

  那人影頭也不回,一連兩閃,業已穿出窄巷,如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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