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庸 > 殘劍孤星 | 上頁 下頁 |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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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撲朔迷離 黃梅天,正下著毛毛雨。 湘北雲溪鎮外狹窄的土道上,蹄聲得得,馳來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韋松踞坐在馬背上,不時引頸眺望前方,下意識地總覺今天馬兒好像特別慢,慢得使人心煩,使人心跳。 離開家整整十年,十年荒山冷月,埋頭苦練,熬過多少難耐的鄉愁,度過多少寂寞的黃昏,十年雖不算長,但對二十歲的韋松來說,卻幾乎包括了他整個歡樂的童年,十年未見,母親的鬢角上,不知又添了幾許白髮?屋前那株垂柳,應該又到發芽變青的時候了。還有爹爹的風濕病,不知會不會輕了些? 想到爹爹的風濕病,他就更煩恨這陰暗黴氣的黃梅天,每年這個時候,爹爹的風濕病總是令人擔心的。記得十年前當他離家遠赴衡山習藝,爹爹的病正重,但他老人家沒有半點傷感或氣餒,含笑將他喚到床前,撫摸著他的頭頂,幽幽地道:「孩子,高高興興的去,將來高高興興的回來,別忘了你是金劍神鏢韋如森的兒子,更別辜負你師父南嶽一奇的俠名,爹雖然老了,但還硬朗,爹會熬著等你十年藝成歸來,當著你兩位叔叔的面,把爹爹隨身帶了三十年的金劍交給你,那時候,爹雖死也就瞑目了。」 雖然經過漫長的十年,至今回想當年爹爹說這些話時,韋松眼中含著熱淚,呼一陣,又吸一陣,那情景歷歷如在目前,他那時年紀雖小,但卻有一點始終猜想不透──那就是,爹爹年不過五十,說來並不老。但為什麼一個練武的人,竟會在壯年之際,染上了風濕症呢?這個疑問,他問過爹,也問過師父,可是他們都諱莫如深,始終不肯爽爽快快告訴他,這一問,在心裡問了十年,今天回家,他決心要好好問阿爹爹了。 得得的馬蹄聲,飛濺的水花,使他沉緬在回憶中,又把他從回憶中喚醒,轉過一叢茂林,正是個交叉的十字路口,路邊一株高大黃榆樹,天正漸瀝瀝向下滴著黃豆粒大的雨點。韋松不由自主勒住坐馬,伸出手,緩緩撫摸著那冰冷濕潤的樹幹,好一會,突然從馬背上挺身而起,撥開亂枝,矯捷地攀上樹頂,十分熟悉地從一個隱蔽的樹洞中,取出一隻鐵制的小盒兒。 那盒兒上滿是鐵銹,顯見放置的時間已甚久遠,韋松小心翼翼的拂去鏽漬,掀開盒蓋,臉上頓時浮現出一抹欣喜的微笑。盒子裡放著一隻布制的香袋兒,因為潮濕所浸,袋兒早已變了顏色,但仍舊可以看得出,那是一隻經過精心繡制的香袋,袋面上一對鴛鴦,一隻棲息在湖面,另一隻振翅欲飛。 韋松捧著香袋,含笑凝眸,好像從那陳舊的袋兒,望到一雙秀麗明媚的大眼睛。 她是他的小表妹,當他離家投師時,她不過九歲,然而,卻在眾人紛亂為他整理行裝的時候,偷偷把他喚出來,手裡正拿著這只香袋兒,嬌羞地道:「松表哥,喏!拿去!」韋松接了過來,臉上一陣紅,悄悄道:「謝謝你,蘭妹妹,可是,不知道師父許不許帶這些玩意兒……」 蘭妹有些生氣:「傻瓜,你不會私自藏著,不讓他看見?」說著,一扭身子,跑了。但跑了沒幾步,忽然又自己站住,回過頭來,半笑半嗔地道:「等你回來,要是沒有這東西,瞧我會理你──」 小身影奔過後園月門,韋松卻傻愣愣站在那兒發呆,幾經思忖,他終於決定不帶它一塊兒去衡山,他想:師父南嶽一奇是個道士,我這一去,不管出家不出家,要是帶著這香噴噴的小東西,給師父知道,一定會挨頓臭駡。所以,他偷偷用鐵盒兒把香袋收好,離家的時候,就悄悄塞進這棵大樹樹洞裡,去時,他還慎重地設誓:「十年後,要是我仍尋著這鐵盒,得著這香袋,證明蘭妹妹和我──」 和她怎麼樣?事隔十年,想起來還有些耳熱。如今,他果然藝成歸來,果然又拿著這只鐵盒,得到這只香袋──一切都像十年前一樣,可是,不知蘭妹妹已變成什麼模樣了? 想著,他有些慰藉,又有些傷感,默默揣好香袋,抬起頭來,眺望遠方,那煙霧迷蒙的小山后,便是他十年不見的故鄉了。這時候,母親也許正在忙碌,廳堂裡只怕鬧哄哄全是客人,爹說過,在他藝成返家的今天,要邀請當年和他老人家並稱「洞庭三劍」的藍衫劍客梅維民、連雲劍客吳涯,以及親朋好友,盛大慶祝,並且決定在席間,將他那柄金劍轉賜韋松──那自然象徵老一輩的從此退隱,讓年輕一輩的仗劍江湖。 他不禁悠然神往,輕抖馬韁,正欲前行,卻在這剎那,突聞一陣急迫的衣袂飄風聲響,由遠而近!轉瞬間,十字路口奔來一群人,最前面的是一個神情凝重的老年和尚,金黃色的袈裟,黑色芒鞋,低頭疾行,其速如風。在他身後,跟著十七八名中年僧人,個個步履矯健,一望而知盡皆身負絕高內功。這群僧人,臉色一股凝重,光天化日之下,毫無顧忌地施展「陸地飛騰術」趕路,一晃眼,已由東而西,從十字路口匆匆奔過。他們誰也沒有停一停,甚至連看也沒有看韋松一眼,好像是根本不知樹下有這一人一騎似的。 韋松懷著無限好奇,怔怔望著和尚們遠去的背影,不覺詫忖道:看這些和尚,器宇軒昂不凡,一望便知必是武林中名門大派弟子,是什麼事使他們如此匆忙?如此凝重?好像有著沉重的心事和任務。這念頭尚未轉完,驀地又聽得一陣急促的步履聲,由遠而近。 韋松訝然四顧,當時又是一怔,原來從東方大道上,又疾奔來一群道士,為首一人,綸巾羽冠,背插兩劍,年紀在七旬以上,率著身後十余名中年道人,低頭如飛從大樹前奔過。這些道人神情、人數,所去的方向,和剛經過那群和尚一般,甚至趕路的匆忙疾速,也全然相同。 韋松大惑不解,忍不住向走在最後一名道人拱手叫道:「敢問道長──」那道人未等他把話說完,精目一抬,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腳下不停,轉眼間從韋松馬側擦身而過,連頭也不回,匆匆而去。 韋松悵惘而立,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腦中盡翻騰著無數疑惑,暗忖道:真是樁奇怪的事,假如不是急著趕回家,我一定要跟去看看。 家,畢竟給了他更大的誘惑,他癡立片刻,聳聳肩頭,一帶絲韁,仍然選擇了歸家的小徑,只是,雨還在紛紛下著,使他感到更加煩悶。 緩緩馳過小山,老遠地,就望見家門前那株垂柳,果然,那軟的枝條上,已經茂生著新綠,屋頂煙囪,正冒著嫋嫋炊煙,是母親在廚下準備酒菜?他精神陡覺一振,「唰」地在馬屁股上加了一鞭,健馬撥開四蹄,風馳電掣沖下了山坡。 十年啦,他終於走近了懷念十年的家門,人未近前,早已大聲呼叫:「娘我回來啦!」屋中沒有回應,准是大家正笑鬧著沒聽見,韋松一挺腰肢,輕盈地躍落下馬,搶行幾步,推開了屋門:「爹!我回來啦──」 猛可間,他語聲倏忽而住,瞪著一雙驚愕的眼睛,飛快地向屋中掃了一遍。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正廳中的酒席,席上羅列著菜肴,尚在騰騰的冒著熱氣,當中座位上,坐著他爹爹「金劍神鏢」韋如森,「藍衫劍客」梅維民和「追雲劍客」吳涯坐在上下首,對面客位空著,另外,一個眉須斑白的老人和一位渾身綠衫的女郎打橫,一共五個人,四男一女,僵挺而坐,不言不動,毫無聲息。 韋松從心底冒出一股寒氣,搶步上前,沉聲叫道:「爹爹,梅叔叔,吳叔叔──」誰也沒回應,梅維民手裡尚擎著酒杯,吳涯虛張著嘴,似在說話,又似在發笑,那斑發老人正舉著向盤中挾起一塊雞腿,手臂才縮回一半,綠衣女郎更使人心驚魄散,她──竟是表妹徐文蘭── 一切那麼安詳而恬靜,宴會正進行得熱鬧,是什麼原因,竟使他們倏然而止,五個人全都已經冰涼僵硬,氣絕而死。 韋松驚恐得疾退數步,突然嘶聲厲叫:「娘!娘!你在哪裡?」叫聲中,身形似電,旋身直向通往廚下的門內奔去。掠過門檻,猛和一個人迎面撞個滿懷,他此時正當驚恐之際,「蓬」然一聲,那人直被撞得倒飛而起。韋松左臂疾探,快如電掣一把扣住那人腕肘,那人手冰涼,定神看時,那人正端著一盤熱騰騰的肉脯,竟是丫頭梅香。他伸手向她眼前晃了晃,梅香瞠目直視,早已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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