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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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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溫瑾如此的柔順,心中不覺大感安慰,那些紅衫少女見到溫瑾平日那樣刁蠻,今日對這玄衫少年卻又如此溫馴,彼此對望一眼,心中各自不解。 玉郎畢四目光怨毒的瞪了卓長卿一眼,突然長嘆一聲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語聲未了,他身形已如飛掠去,只見遠遠仍有語聲傳來:「此恩此德,來日必報。」 溫瑾秋波流轉,望著他的背影,輕輕說道:「你對他雖然這麼仁慈,可是他卻未必會感激你,說不定以後還要找你報仇也說不定,唉——那麼你這又是何苦?」 卓長卿面色一沉,正色道:「做人但求自己無愧於心,至於別人怎樣對我無所謂,哼哼,我豈是施恩忘報之人——」 說到這裏,忽然瞥見溫瑾目光在閃動,隱著淚珠,知道自幼受著醜人溫如玉的放縱,能夠如此,已是大為不易,有時縱然行為略為偏激,卻也難怪。 一念至此,他不禁柔聲道:「有些事你自然不會明瞭,唉——要是你從小就跟著我那恩師在一起就不會——」 語聲未了,忽聽一聲慘呼,自遠處傳來,聲音悽慘絕倫,聽來令人毛骨驚然,卓長卿面色一變,脫口道:「這是玉郎畢四!」 轉面望向溫瑾:「這又是怎麼回事?」 溫瑾搖了搖頭,心中突然一動,面色不禁又為之大變。 那看台之上的武林群豪,有些雖與玉郎畢四有故交,但見卓長卿武功那般驚人,溫瑾又是醜人溫如玉的徒弟,這些人雖然俱都不是等閒角色,但卻誰都不敢招惹溫如玉,是以畢四受辱,他們卻一直袖手旁觀,端坐不動。 但此刻的這一聲慘嘯,卻使得他們不禁都長身而起,翹首望去,只見兩條淡紅人影,自那邊如飛掠來,身法輕盈美妙,不弱於武林中一流高手,瞬息之間,便已掠到近前。 卓長卿抬目望去,只見這兩個紅衫少女,竟是在那紅巾會幫眾慘死之時從地上拾起那粒粉紅色的珠子的小玲、小瓊,此刻她倆人身形如風,掠到近前,倏然頓住身形,小玲玉掌平伸,掌中托著一方素絹,絹上鮮血淋漓,竟赫然放著三團血肉。 卓長卿心頭一顫,仔細望來,才看出這三團血肉,竟是一雙人耳,一隻人鼻,不禁脫口驚呼一聲,又自變色道:「這是怎麼回事?」 小玲、小瓊四道秋波,齊地一轉,面上卻木然沒有絲毫表情,緩緩的走到溫瑾身前,溫瑾柳眉微顰,忍不住問道:「這可是那玉郎畢四的?」 小玲微微頷首,道:「這是祖姑姑叫我們交給姑娘的——」 她語音微頓,又道:「她老人家說,無論姑娘對她怎樣,要是有人對姑娘無禮,她老人家還是不能坐視,所以——她老人家就代姑娘把這姓畢的鼻子和耳朵割下來交給姑娘。」 雙手一伸,筆直地交到溫瑾面前。 卓長卿心中暗驚:「這醜人溫如玉當真是神出鬼沒,我半點沒有看到她的影子,但此間發生之事,她卻都瞭若指掌。」 溫瑾呆呆地望著這一方血絹,心中但覺百感交集,思潮翻湧—— 小玲等了半晌,見她仍不伸手來接,秋波一轉,緩緩垂下腰來,將這一方素絹,放到地上,輕嘆一聲,接著又道:「姑娘不接,我只得將它放在這裏,反正只要姑娘知道,祖姑她老人家對姑娘還是那麼關心就好了。」 小瓊目光一垂,接道:「祖姑還叫我們告訴姑娘,姑娘若是想我她老人家報仇,她老人家一定會讓姑娘稱心如意的,今天晚上,她老人家就在昨天晚上的廳堂裏等候姑娘——」 她眼眶似乎微微一紅,方自接道:「她老人家還說,請這位卓相公也和姑娘一起去。」 小玲輕嘆一聲,接道:「到時候我們兩人也會在那裏等著姑娘的,我兩人和姑娘從小在一起,承蒙姑娘看得起,沒有把我們看成下人,我兩人也一直感激得很,常常想以後一定要報答姑娘,可是——」 她語聲微頓,目光一垂:「可是今天晚上,我兩人再見姑娘之面的時候,卻已是姑娘的仇人,姑娘若要對祖姑老人家怎樣,那麼就請姑娘也一樣地對我們。」 她幽幽長嘆一聲,又說道:「我們不像姑娘一樣的博學多才,我們都笨得很,可是我們卻也聽說過一句話,那就是:『人若以國士待我,我便以國士對人。』這句話我不知說得對不對,但意思我卻是懂的。」 小瓊目光一直垂向地面,此刻她眼眶彷彿更紅了,幽幽地嘆道:「我們不管祖姑姑為人怎樣,但她老人家一直對我們很好,就像她老人家一直對姑娘很好一樣。」 這兩人一句連著一句,只聽得溫瑾心中更覺辛酸苦辣、五味俱全。 她垂首無言,愣了半晌,明眸之中又已隱泛淚珠。 卓長卿目光動處,雙眉微皺,像是想說甚麼,卻又終於忍住。 只見溫瑾垂首良久,截斷了她的話,冷冷道:「我們知道姑娘的心意,當然我們不能勉強,可是我也聽說,古人有割袍斷義、劃地絕交的故事——」 她話聲倏然中止,手腕一伸一縮,從懷中取出一柄短劍,左手緊捏衣角,右手一劃,只聽「嘶」的一聲,那件紅裳衣袂,便被利劍一分為二。 她暗中一咬銀牙,接著道:「從此姑娘不要再認得我,我也不再認得姑娘了。」 玉掌一揮,短劍脫手飛出,斜斜地插在地上,噗地一聲,劍身齊沒入地,她表面雖強,心中卻不禁心酸,兩滴淚珠,奪眶而出,抬頭望處,溫瑾亦已忍不住流下淚來。 兩人淚眼相對,卓長卿暗嘆一聲,轉過面去,他無法諒解,造化為何如此弄人,讓世人有如此多悲慘之事。 看台之上的武林豪士,見了這等場面,個個心中不禁驚疑交集,但其中真相,卻無一人知道,眾人面面相覷,誰也無法伸手來管此事,有的人只得轉身走了,有的人雖還留在當地,但卻無一人插口多事的。 一直垂首而立的小瓊,此刻又自長嘆一聲,緩緩說道:「事已至此,我也再無話說,我想姑娘總比我們聰明得多,會選擇一條該走的略,可是——」 她話聲一頓,突然走向卓長卿,說道:「卓相公,你是聰明人,我想問問你一句話,不知你可願意聽?」 卓長卿微微一愣,沉吟道:「且請說出。」 小瓊緩緩道:「生育之苦,固是為人子女者必報之恩,但養育之恩,難道就不是大恩麼,難道就可以不報麼?」 卓長卿又自一怔,不知該如何回答,卻見這兩個少女已一起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走了,本來站在一旁的紅裳少女,個個對望幾眼,亦自默然跟在她們身後,垂首走去。 ▼第十六章 恩重仇深 溫瑾垂首而立,一時之間,心中是恨是怨,是恩是仇,她自己也分辨不清,良久良久,她方自抬起頭來,四側卻已別無人影,看台上的武林群豪,此時也都走得乾乾淨淨,只有卓長卿仍然無言的站在她身旁,就連那素來多事的多事頭陀無根大師,此刻都已不知走到哪裏去了。 陽光仍然燦爛,仍然將地上的尖刀,映得閃閃生光,她緩緩地俯下身,緩緩地拔起那柄插在地上的短劍,和自己手中的一柄短劍,放在一起,一陣風吹來,她竟似乎覺得有些涼意,於是她轉身面向卓長卿,怔了許久,終於「哇」的一聲,撲在他懷裏,放聲痛哭起來。 她只覺得此時所能依靠的,只有這寬闊而堅實的胸膛,她感覺到他的一雙臂膀,緊緊地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一絲溫暖的感覺悄悄從她心中升起,她勉強止住哭聲,抽泣著道:「我該怎麼辦呢?長卿,我該怎麼辦呢?」 卓長卿垂下目光,她如雲的秀髮正在他寬闊的胸膛上起伏著,就像是平靜的湖泊中溫柔的波浪似的。 他抬起頭,輕輕的撫摸著這溫柔的波浪,天地間的一切,此刻都像是已靜止了下來,他感覺得出她心跳的聲音,但卻也似乎那麼遙遠。 強忍著的抽泣,又化成放聲的痛哭。 鬱積著的悲哀,也隨著這放聲的痛哭,而得到了宣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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