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月異星邪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
雲中程突然停下腳步,道:「長卿弟,等一會,你見了爹爹,千萬不要將老伯的噩耗對他老人家說出來,他老人家——年齡大了,恐怕——恐怕受不了——」 卓長卿瞭解地一點頭,他昔年年紀雖幼,卻也知道多臂神劍對自己父親的感情,這種情感雖是大部分武林人士對自己的父親都抱有的,但都遠遠不及多臂神劍來得強烈而深厚。從那天在黃山始信峰下,一直到現在,他對他爹爹的死,除了無比的悲痛之外,還有著一份隱含在悲痛裏的驕傲。 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值得自己驕傲的,而他也無時無刻不在告訴自己,任何一個父親傳給兒女的東西,都遠遠不及自己的爹爹留給自己的珍貴,因為,他已從父親手中獲得了光榮。 「只是這份光榮的代價,為甚麼要如此巨大呢?又為甚麼如此慘酷呢?」 他暗問自己,暗恨著蒼天,蒼天對於世人,不就有些不公平嗎?! 兩人越走越快,到後來,便各自展動身形,施出輕功來,雲中程心中暗道:「不知我這長卿弟輕功怎樣?」 腳下加勁,嗖然三個起落,掠出八丈遠近,正是武林罕見的輕功絕技蜻蜒三抄水。 但側目一望,卓長卿卻不即不離地跟在他身後半肩之處,漫無聲息地移動著身形,雲中程心中暗嘆一聲,和他並肩入了臨安城。 繁華的夜市,已全然冷落了下來,街旁的店家,都早就關上店門,以求避禍,穿著皂衣,帶著纓帽的官差,焦慮而慌亂地在街道上沖洗著血跡,檢驗著屍身,他們終日憂鬱著的事,現在終於讓他們遇上了,甚至還遠較他們憂心著的嚴重。 雲中程和卓長卿,自然早已放緩了腳步,但仍不時有官差銳利的目光,懷疑地望在他們身上,雲中程輕咳一聲,拉著卓長卿走到街邊的屋簷下,像一個慌亂的路人似的,急急行走著。 他雖不熟悉臨安城裏的道路,但憑著由無數磨練和經驗得來的觀察和辨別的能力,使得很快的就找到了那間叫「龍門居」的酒食茶鋪,只見門外向高挑起的兩個大油紙燈籠,雖仍發著亮,這間鋪子的大門,卻也關上了。 雲中程目光一轉,看到大門的空隙中,仍有燈光露出,也隱隱可以聽到輕微的人語聲,從緊閉的大門中傳出來。 他又一拉卓長卿,穿過那條血跡已被沖洗得乾淨,此刻仍是潮濕的街道,伸手輕輕一拍店問,裏面隨即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是中程嗎?」 話聲方落,門已開了一線,明亮的燈光,照到他的臉上,使得他幾乎看不清開門的是誰,但是抓在他臂上的手,卻是他所熟悉的,他從這雙手上,就可以體會出一個慈父關懷愛子的心情。 龍門居裏輕微的人語聲,隨著他們進來而變得嘈雜。 多臂神劍的一雙手,仍然抓住他愛子的臂上,連連問道:「中程,你可看到了甚麼嗎?怎麼去了這麼久?」 一瞬間,雲中程彷彿又回到那充滿金黃色的夢時童年,這種慈父的關切,他已久久沒有享受到了,而此刻他知道了原因,那並非父親已不再對他關切,只是沒有值得關切的原因——兒子在父親眼中,永遠是沒有長成的,縱然他已是能夠統率群豪的武林健者。卓長卿微微垂下頭,俊逸的面龐上,露出黯然之色,有甚麼其他的事能比這種父子的親情更易令一個無父的孩子感動的呢? 但是他卻不知道,此刻店中群豪的眼睛,已大多都凝視在他身上,一個卓爾不群的人,無論走到哪裏,都是會引起別人注意的。 雲中程面上,勉強地綻開了一絲笑容,指著卓長卿道:「爹爹,你老人家猜猜看,這位少年英雄是誰?」 多臂神劍目光一轉,但見站在自己愛子身側的,是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身上穿著一襲似絲非帛、似絹非絹,說不出是甚麼質料製成的玄色長衫,目如朗星,鼻似懸膽,這面貌似乎是自己熟悉的,尤其是那滿含堅毅和倔強的嘴,更使他和自己終日惦記的一人相似,但是—— 這老人的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注在這張臉上,終於,他捕捉了自己的記憶,一個虎步竄過去,狂喜著道:「長卿,你是不是長卿?」 此刻,從這老人身上傳出的情感,卓長卿也感覺到了,這種幾乎相近於父子之情的情感,使得這自以為情感已足夠堅強的少年,眼眶再一次濕潤起來——沒有一個情感豐富的人,能長期控制自己的情感的,縱然他已經過磨練。 「噗」的一聲,這少年跪了下去,勉強忍住了自己喉頭的哽咽,道:「老伯,小侄正是長卿,十年來——老怕精神越發矍爍。」 雲謙一把拉起他,連聲道:「快起來,快起來——」這老人的聲音,已因情感的激動,而變得有些顫抖了,他緊緊抓住少年的臂膀,像抓著自己的愛子一樣,目光上下打量著,又含笑道:「想不到,想不到,你也長得這麼高大了,你爹爹呢?怎麼也不來看看我這老頭子,難道他已經把我忘了嗎?」 卓長卿強忍著淚,目光一轉,見到雲中程正焦切地望著自己。 於是他哽咽著道:「家父他老人家——這些年——都沒有出來,特地叫小侄問候您老人家好。」 讓一個誠實的人說謊,本就是件非常痛苦的事,而此刻的卓長卿,自然痛苦得更為厲害,但是,他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多臂神劍大喝一聲,厲聲道:「好,好,這麼多年都沒出來,老朋友是甚麼東西,只要他卓大爺住得舒服就成了——」 他突又長嘆一聲,眼中威光盡斂,慈祥地落到卓長卿身上,長嘆又道:「孩子,不要吃驚,我——我只是想你爹爹,想得太厲害了。」 友情,這一瞬間,卓長卿突然瞭解到了友情的價值,也瞭解到雲中程為甚麼不讓自己將那噩耗告訴這老人的原因。 他暗中長嘆,心頭湧過了千萬句想說的活,卻只說了句:「老伯,你老人家是家父的知己,唉——家父實是有難言的苦衷,你老人家不會怪吧。」 多臂神劍一手抓著他的左臂,又自長嘆了一聲,將他拖到自己坐的桌旁坐下,一面道:「長卿,我和你爹爹數十年過命的交情,還有甚麼見怪不見怪的。」 他話聲一頓,濃眉微軒,目光中突然露出喜色,接著道:「來,告訴我,你是怎麼也來到這裏的,又是怎麼遇著了中程,這些年來,想必你已從你爹爹那裏學得了一身功夫,此刻倒是你一展身手的機會了。」 卓長卿目光一轉,卻見雲中程已被人拉到一邊,七嘴八舌地問著他方才的經歷,但見雲中程每說一句話,四座就傳來一陣驚喟之聲,而且面上各個帶著驚恐之色,這間喧亂的茶館,此刻雖仍高朋滿座,燭火通明,但不知怎的,卻有著一般令人不禁為之悸驚的淒情之意,和另外的一切都絕不相稱。 睜得滾圓眼睛的店夥,怔怔望著正在說話的雲中程,為卓長卿端來一杯茶,「砰」的一聲,放在桌上,顯見這與武林絲毫無關的市井之人,此刻亦被雲中程的說話所吸引,全神都放在那面去了。 但多臂神劍雲謙的一雙虎目,卻始終凝注在卓長卿身上。 卓長卿緩緩為自己斟了杯茶,淡淡啜了一口,自從那天在黃山始信峰下,他親手埋葬了他的雙親之後,他的心情,就從未有如此刻這麼激動過。甚至當他知道將他帶到橫嶺關側中條山右的王屋山上,那威猛高大的老人,竟是顯而易見百年來名傳於天下的武林奇人之一,被天下武林同道賀號天仙的司空堯日之時,他的心情,也僅是高興和感激而已。 但此刻,他面對著這亡父的知交,面對著這和他以往的時日唯一有著關連的老人,他的心情除了興奮和感激之外,卻還混雜著許多別的情感,就連他自己也無法將這些情感一一分析。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