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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蕭淚血對這種情況似乎已經覺得很滿意,所以立刻就問到他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二十年前,我跟一個人訂了一張殺人的契約,這件事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契約上最重要的一項一直是空白的,一直少了一個名字。」

  「這一點我也知道。」

  「現在已經有人把這張契約送來給我了,而且已經在上面填好了一個人的名字。」蕭淚血又問:「你知不知道那是誰的名字?」

  「我知道。」卓東來居然笑了笑:「那個名字是我填上去的,我怎麼會不知道?」

  「契約是不是你跟我訂的?」

  「不是。」卓東來說:「我還不配。」

  「是不是你送去的?」

  「是,」卓東來道,「是一個人要我送去的,先把契約送到那個土地廟,再到城外去點燃血火,為了確定要讓你看見,所以要每天點一次,連點三天。」

  「是一個人要你送去的,」蕭淚血的聲音忽然變得更嘶啞:「你知道那個人是誰?」

  「我知道。」卓東來說:「知道他的人都以為他早就死了,還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我知道,除了你之外,沒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

  「你知道他還沒有死?」

  「是的,」

  「你也知道他的人在什麼地方?」

  「是。」

  「很好,」蕭淚血的聲音彷彿已被撕裂:「現在你可以站起來了。」

  「為什麼要站起來?」

  「因為你要帶我去見他。」

  「我能不能不去?」

  「不能。」

  卓東來立刻就站起來,對於無法爭辯的事,他從來都不會爭辯的。

  「你可以披上你的紫貂,穿上你的鞋子。」蕭淚血說:「可是你最好不要再做別的事。」

  卓東來跨出浴桶,披上貂裘,他的動作很慢,每個動作都很謹慎。

  因為他已聽出了蕭淚血聲音裡的仇恨和殺機。

  蕭淚血不會殺他的,也不會砍斷他的腿,可是只要他的動作讓蕭淚血覺得有一點不對,他身上就一定會有某一部份要脫離他了。

  他絕不給任何人這種機會。

  蕭淚血無疑正在觀察著他,對他每一個動作都觀察得很仔細。

  「我知道你一向是個非常驕傲的人,你的反應和速度都夠快,內家氣功也練得很好,當今天下已經很少有人能擊敗你。」蕭淚血說:「我相信司馬超群也不是你的對手,因為他遠遠不及你冷靜。我從未見過比你更冷靜的人,」

  「有時候我也會這麼想的。」卓東來又在笑,「每個人都難免會有自我陶醉的時候,尤其是在夜半無人時,薄醉微醺後。」

  「你沒有見過我,也沒有見過我出手,你怎麼知道我真的比你強?」蕭淚血淡淡的問:「你有沒有想到過,也許你一出手就可以殺了我?」

  「我沒有想到過。」卓東來說:「這一類的事我根本連想都不去想。」

  「為什麼?」

  「因為我絕對禁止自己去想,」卓東來笑得彷彿有點感傷:「一個人如果還能活下去,像這一類的事就連想都不能去想。」

  蕭淚血冷笑:「所以你寧願變得像一條狗一樣聽話,也不敢出手?」

  「是的。」卓東來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

  小院外的窄門緊閉。

  卓東來敲門,先敲三聲,再敲一響。

  這種敲門的方法無疑是他和院中老人秘密約定的,小院裡卻沒有回應。

  「他不在?」

  「他在。」卓東來說:「一定在。」

  「你是不是想通知他,有個他不能見的人來了,要他快點走?」

  「你應該知道他不會走的,他這一生從來也沒有逃走過。」卓東來告訴蕭淚血:「何況他早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找他。」

  可是小院裡仍然沒有應聲,卓東來又敲門,敲得比較用力一點。

  門忽然開了,開了一線。

  這扇門雖然是開著的,可是裡面並沒有鎖住,也沒有上栓。

  老人也沒有走。

  幽靜的小院裡,花香依舊,古松依舊,小亭依舊,老人也依舊坐在小亭裡,面對著亭前的雪地,亭前彷彿依舊有蝶舞在舞。

  蝶舞不再舞。

  老人也不會再老了。

  只有思想和感情才會使人老,如果一個人已經不能再思想,不再有感情,就不會再老了。

  老人已經不能再思想,不能再考慮判斷計劃任何事。

  老人也已不再有感情,不再有憂鬱痛苦歡樂煩惱相思回憶。

  只有死人才會不再有思想和感情,只有死人永不再老。

  老人已死。

  他還像活著時一樣,帶著種無比風雅和悠閒的姿態坐在小亭裡。可是他已經死了。

  他那雙混合著老人的智慧和孩子般調皮的眼睛,看來已不再像陽光照耀下的海洋,已經不再有陽光的燦爛和海水的湛藍。

  他的眼睛已經變成死灰色的,就好像將晚未晚將雪未雪時的天色一樣。

  看見了這雙眼睛,卓東來就無法再往前走了,連一步都不想再往前走。

  他的全身都似已僵硬,僵硬如這個已經僵死了的老人。

  然後他就看見了蕭淚血。

  蕭淚血看起來並不高,實際上卻比大多數人都要高一點,而且很瘦。

  他的頭髮漆黑,連一點花白的都沒有,用一根顏色很淡的灰布在頭上紮了個髮髻。

  他身上穿的衣衫也是用這種灰布做成的,剪裁既不合身,手工也不好。他的手裡提著口箱子,陳舊而又平凡的箱子。

  卓東來看到的就只有這麼多,因為他看見的只不過是蕭淚血的背。

  就好像一陣風從身邊吹過去一樣,這個一直像影子一樣貼在他後面的人,忽然就到了他前面去了。

  這個江湖中最神秘最可怕的人,長得究竟是什麼樣子?卓東來還是看不見。

  可是一個臉上很少表露出情感的人,卻往往會在無意中把情感從背上流露出來。

  蕭淚血的背已繃緊,每一根肌肉都已繃緊,然後就開始不停的顫動,就好像正在被一條看不見的鞭子用力鞭撻。

  老人的死,就是這條鞭子。

  無論誰都可以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他絕不是這個老人的朋友。

  他們之間無疑有某種無法化解的仇恨。

  他逼卓東來到他這裡來,很可能就是要利用這個老人的血來洗去他心裡的怨毒和仇恨。

  現在老人死了,他為什麼反而如此痛苦激動和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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