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英雄無淚 | 上頁 下頁
三八


  卓東來冷笑,兩條大漢的巨掌已經搭上施大夫的肩,施大夫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

  「我真的不知道,我根本就沒有見過他。」

  卓東來的瞳孔驟然收縮。

  「你沒有見過他?你沒有見過司馬超群?」

  「我沒有,真的沒有。」

  「他的夫人請你來為他看病,可是你居然沒有見過他?」

  「我連他的影子都沒有見到過。」施大夫已經急了:「那間屋子裡根本連他的人影子都沒有。」

  卓東來靜靜的站在那裡,面對著灰暗冷漠的天空,靜靜的站了很久,才慢慢的回過頭,凝視著簡大夫,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呢?你也沒有看見他?」

  「我也沒有,」簡大夫已經比較鎮靜了一點:「司馬大俠根本不在那屋子裡,司馬夫人請我們來,只不過要我們替一間空屋子看病而已。」

  然後他們就聽見了吳婉的聲音。

  「如果有人肯出五百兩黃金,有很多大夫都肯替空屋子看病的。」她淡淡的說:「下次我如果還要去找,一定會去找比較不怕冷的。」

  如果說這地方有人真的生病了,那麼這個人一定是吳婉。

  她的臉色枯黃而憔悴,本來很明朗的眼睛裡現在已充滿血絲。

  她盯著這兩位怕冷的大夫。

  「我只不過是個女人,當然沒有卓先生這麼大的本事,我也不會要兩位脫衣服,」她的聲音冷得像冰:「可是我勸兩位以後睡覺前要多小心門戶,莫要等到半夜醒來,忽然發現自己已經睡在雪地上。」

  兩位大夫的臉都綠了。

  如果一個人的眼光可以殺人,現在他們恐怕就已經死在雪地上。

  「現在兩位是不是已經可以請滾了?」吳婉說:「請、滾。」

  她一向是個很溫柔的女人,溫柔而優雅,說話的時候通常會先說一個「請」字。

  「卓先生,」等到兩位大夫走了後,她又說:「我實在很想請你做一件事。」

  「什麼事?」

  「請你也跟他們一起滾。」

  卓東來沒有反應,連一點反應都沒有,甚至連臉上都沒有一點表情。

  「可惜我也知道你是一定不會滾的。」吳婉嘆了口氣:「你是司馬超群的好朋友、好兄弟,找遍天下都再也找不到你們這麼好的兄弟朋友了!」

  她的聲音裡也充滿了譏誚,就像是蝶舞跟卓東來說話時一樣。

  「而且司馬超群全都是靠你起家的,他只不過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傀儡而已,沒有你,他怎麼會有今天。」吳婉冷笑:「最少你心裡是這麼想的,是不是?」

  卓東來還是全無反應,就好像聽一個戲子在台上唱戲。

  「你當然是個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好朋友,因為你替他犧牲了一切,你這一輩子活著也都是為了他,讓他成名露臉,讓他做大鏢局的總瓢把子,讓他成為天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

  吳婉的冷笑聲忽然變得很瘋狂。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這位大英雄的日子怎麼過的?」她的笑聲中充滿怨毒:「他有妻子兒女,有自己的家,可是他根本就好像不是這個家裡的人,根本沒有過一天他自己願意過的日子,因為每件事你都替他安排好了,你要他怎麼做,他就得怎麼做,甚至連喝點酒都要偷偷的喝。」

  卓東來突然打斷她的話。

  「夠了。」他告訴吳婉:「你已經說夠了。」

  「對,我已經說夠了。」吳婉垂下頭,眼淚已流滿面頰,「你是不是也有什麼話要說?」

  「我只有幾句話問你。」

  「我會說的,」吳婉道:「我絕不讓你有機會像對別人那麼樣對我。」

  她的口音雖然還是很硬,其實已經軟了:「江湖中誰不知道『紫氣東來』,卓東來最少有一百種法子能夠逼人說實話?」

  「你能夠瞭解這一點那就再好也沒有了。」卓東來冷冷的說:「司馬是不是已經離開了長安?」

  「是。」

  「你為什麼要替他瞞住我?」

  「因為我要他去做一些他自己想做的事。」吳婉說:「我是他的妻子。我相信每個做妻子的人都希望她的丈夫是條獨立自主的男子漢。」

  「他是什麼時候走的?」

  「十七的晚上。」吳婉說:「算起來現在他已經應該到了洛陽。」

  「洛陽?」

  卓東來狼一般的灰眼中忽然迸出血絲:「你讓他一個人到洛陽去?你是不是想要他去送死?」

  「我們是夫妻,我為什麼要讓他去送死?」

  卓東來盯著她,過了很久,才用他那種比刀鋒還尖銳、比蛇蠍還惡毒的獨特口氣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因為郭莊。」

  每當卓東來用這種口氣說話時,這個世界上就最少有一個人要受到他致命的傷害和打擊。

  「因為郭莊。」

  這句話在別人聽來雖然毫無意義,可是吳婉聽了卻好像忽然被毒蠍所螫利刃所傷,就好像忽然從萬丈高樓上失足落下,連站都站不住了,枯黃憔悴的臉上,也起了種無法形容的可怕變化。

  卓東來當然不會錯過她這些變化的。

  「這些年來司馬一直都跟你分房而睡,連碰都有沒碰過你。」卓東來的聲音冷漠而殘酷:「你正在狼虎之年,身邊剛好有郭莊那麼樣一個年輕力壯的漂亮小伙子,而且很懂得對女人獻殷勤。只可惜現在他已經死在紅花集,死在朱猛的刀下,連頭顱——」

  吳婉忽然嘶聲大喊:「夠了,你已經說夠了。」

  「這些事我本來不想說的,因為我不想讓司馬傷心,」卓東來說:「現在我說出來,只不過要讓你知道,你做的事沒有一件能瞞得過我,所以你以後不管要做什麼事,都要特別小心謹慎。」

  吳婉的身子已經開始在發抖。

  「現在我才明白了,」她眼中充滿仇恨怨毒:「你派郭莊到紅花集去,為的就是要他去送死,因為你早就知道了我跟他的秘密。」

  她忽然撲過去,抓住卓東來的衣襟,嘶聲問:「你說是不是?是不是這樣子的?」

  卓東來冷冷的看著她,用兩根手指輕輕一劃她雙手的脈門。

  吳婉的手鬆開,人也倒下,卻還在問:「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這樣子的?」

  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因為卓東來已經走了,再也沒有回頭,也沒有看她一眼,就好像把她當作了一隻剛被他從衣襟上抖落的蟲蟻,對她再也不屑一顧。

  一條長繩。

  長繩在吳婉手裡,吳婉在房裡的橫梁下,有風從窗外吹進來,好冷好冷的風。

  「今天是什麼日子?我想一定是個好日子。」她癡癡的自語,慢慢的將長繩打了結。

  一個死結。

  ***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