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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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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的。」吳婉輕輕的回答。 她是個溫柔的妻子,非常非常溫柔,對她的丈夫一向千依百順,就算在心裡最難受最生氣的時候,說話也是輕聲細語,從來沒有發過脾氣。 可是司馬超群知道:「你只有在生氣的時候才會一大早就開始喝酒。」他問他的妻子:「今天你為什麼生氣?」 吳婉沒有回答,也沒有開口。 她在默默的斟酒,為她的丈夫和她自己都滿滿的斟了一杯。 「我知道你是為了什麼生氣,你是為了卓東來。」司馬說:「你看不慣他對我說話的那種樣子?」 吳婉沉默,默認。 「可是你也應該知道他平時不是這樣子的,今天他也在生氣。」司馬說:「因為今天我一直在他面前誇讚小高。」 他眼中忽然又露出充滿譏誚的笑意:「他一向不喜歡我在他面前誇讚別人是個好朋友。」 吳婉居然開口了。 「難道他是在吃醋?」她的聲音忽然提高了些,而且也充滿了譏誚:「連我都沒有吃醋,他憑什麼吃醋?」 吳婉一向溫柔,非常溫柔,可是現在她已經喝了五杯酒。 她喝的是司馬平時最常喝的酒,司馬平時喝的都是烈酒,最烈的酒。 一個平時很少喝酒的女人,忽然一下子喝下了五杯烈酒之後,不管說出什麼樣的話來,都是值得原諒的。 ——一個平時很少喝酒的男人忽然喝下五杯烈酒,說出來的話也同樣值得原諒。 所以司馬笑了。 「你本來就是在吃醋,你一直都在吃卓東來的醋,就好像我會把他當作女人一樣。」 「我知道你不會把他當作女人的,他也沒有把你當作女人。」吳婉又喝了一杯:「他一直都把你當作他的兒子,如果沒有他,你根本就沒有今天。」 她的聲音已嘶啞,她嘶聲問她的丈夫:「你為什麼不能自己去做一點事,讓他知道沒有他你也一樣活得下去?你為什麼不能證明給他看?」 司馬沒有回答,也沒有開口。 他也和他的妻子一樣,在默默的斟酒,為他自己和他的妻子都斟了一杯。 可是吳婉沒有再喝這一杯。她已經倒在他的懷裡,失聲地痛哭起來。 司馬沒有哭,眼睛裡甚至連一點淚光都沒有。 他好像已經沒有眼淚。 *** 在這個建築宏偉的莊院裡,寬闊華美的庭園中,有一個幽僻的角落,角落裡有一扇很窄的門。門後偶而會傳出一兩段悠揚的琴聲。可是誰也不知道門外是什麼地方,誰也沒有見到過那位彈琴的人。 因為這裡是卓東來劃下的禁區,如果有人敢踏入禁區一步,他的左腳先踏進來,就砍斷他的左腳,右腳先踏入就砍斷右腳。 這是條非常簡單的法令,簡單而有效。 不管是從司馬的居處還是從卓東來的小屋走到這裡來,都要走很長的一段路。 卓東來撐著把油紙傘,冒著雪穿過庭園,他走在積雪的小徑上時,雖然沒有施展輕功,雪地上也只不過留下一點淺淺的腳印。 角落裡的窄門終年常閉。 卓東來輕輕敲門,光敲三聲,再敲一響,又等了很久之後,窄門才開了一線。 開門的是個極美的女人,穿著件雪白的銀狐斗篷,臉色也好像她的斗篷一樣。 卓東來壓低聲音,很恭敬的問:「老先生起來沒有?」 「早就起來了。」這個女人說:「老年人總是起得特別早的,」她幽幽的說:「也許他們知道來日已無多,所以對每一天都特別珍惜。」 門後是個幽靜的小院,寒風中充滿了沁人心脾的梅香,一株形狀古拙的老松下,有一個小小的六角亭,一個老人坐在亭子裡,看著外面的雪花一片片飄落,彷彿已經看得出神。 沒有人知道他的年紀和姓名,連他自己都已經忘記。 他的身子枯瘦而矮小,遠遠看過去就像是個八九歲的孩子,他的頭看來就像是個風乾了的硬殼果,臉上刻滿了風霜雨露和無數次痛苦經驗留下的痕跡。 無情的歲月雖然已使他的身體完全萎縮,可是他的一雙眼睛裡卻還是時常會閃動起一種充滿了老人的智慧和孩子般調皮的光芒。 在這種時候,他的眼睛看來就好像是陽光照耀下的海洋。 卓東來恭恭敬敬的站在小亭外,恭恭敬敬的行禮問好:「老先生的氣色看來比我上次來的時候好得多了,就好像忽然年輕了二十歲。」 老人本來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也不準備理他,卻又忽然轉過頭。對他霎了霎眼。 「你看我真的好像年輕了二十歲?」 「當然是真的。」 「那麼你就是個瞎子,又蠢又笨的瞎子。」老人雖然在罵人,聲音卻顯得很愉快:「你難道看不出我已經年輕了四十歲?」 卓東來笑了。 一身雪白的女人已經站在老人身邊,老人拉起她的手,用兩隻手捧著。 「這是她的功勞。」老人瞇起眼笑道:「只有像她這麼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才能使一個老頭子變得年輕起來。」 「這也是我的功勞。」卓東來說:「是我把她送到這裡來的。」 「可是我一點都不感激你,」老人又在霎著眼,眼中閃動著調皮而狡譎的光芒:「我知道你又在拍我的馬屁,又想把我存在腦子裡的東西挖出來。」 卓東來並不否認,老人問他:「這次你想挖的是什麼?」 「是一個人。」 「誰?」 「蕭淚血。」 老人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連一雙發亮的眼睛都變成了死灰色。 「蕭淚血,蕭淚血,」老人嘴裡不停的念著這個名字:「他還活著?還沒有死?」 「還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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