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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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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七式 謝鏗此刻倒真有些哭笑不得了,此人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餘歲,卻不但話說得老氣橫秋,而且對名動江湖之遊俠謝鏗,竟說出不能以強凌弱的話來,這當真倒是謝鏗聞所未聞的。 只是謝鏗闖蕩江湖年代已久,見他說出這種話來,就知道此人雖然狂傲,但必有些真才實學,這從他方才邁步之間的身法就可以看得出來。 是以他臉上絕未露出任何一種不滿的神色來,緩緩道:「兄弟一時疏忽,以致未能救出那位女子,至於此位老者……」他眼角也一瞥那具屍身,心中一陣黯然,沉聲接口道:「卻與兄弟有不共戴天之仇,雖然兄弟身受此人深恩,但父仇不報,焉為人子……」 那冷削的少年打斷了他的話,冷笑說道:「那麼救命之恩不報,卻又算得了什麼呢?」 謝鏗臉微紅,道:「這個兄弟自有辦法,只是閣下究竟是何方高人,可否也請亮個萬兒呢?」 那少年哼了一聲,滿臉輕蔑之容,身形驀然上引,在空中極曼妙而瀟灑的打了個旋。 他起落之間,絲毫沒有一些火氣,就彷彿他的身軀可以在空中自由運行一樣,謝鏗面色微變,那少年已飄然落在地上,冷然道:「現在你可知道我是誰了嗎?」神情之自負已達極點。 謝鏗又輕訝了一聲,暗忖:「怪不得此人年紀雖輕,卻這麼樣的驕狂,敢情他竟是……」 那少年目光四盼,倏然回到謝鏗身上,見他低頸沉思,面上雖有驚異之容,卻不甚顯著。 他哪裏知道謝鏗此刻心中已是驚異萬分,只是多年來的歷練,已使他能將心中的喜怒深藏在心底,並不流露出來。 那少年目光一凜,不悅的低哼一聲,暗忖:「天下武林中人,見了我這天龍七式的身法,沒有一個不是慄悚而戰驚的,你這廝倚仗著什麼,竟像將我天龍門沒有放在心裏。」 謝鏗目光緩緩自地面上抬了起來,朗聲道:「兄台原來是天龍門人……」 那少年又低哼一聲,接口道:「你也知道嗎?」 謝鏗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道:「天龍門開宗至今,已有七十餘年,江湖上誰不敬仰?小可雖然孤陋寡聞,但是天龍門的大名,小可還是非常清楚的。」 那少年目光裏開始有了些笑意,他對自家的聲名顯然看重得很,縱然這聲名並非他自身所創,而是老人所遺留的。 但無論如何,現在這威名已完全屬於了他,想到這裏,他心中不禁掠過一絲輕淡的悲哀。 謝鏗立刻發現他這種內心情感的變化,暗自覺得有些奇怪,但人家這種情感上的紛爭,自己可沒有權利過問。 這就正如自己心中之事,別人也沒有權利過問一樣。 那少年步子悄悄向外橫跨了幾步,道:「閣下俠名震動中原,兄弟心儀已久了,只是庭訓極嚴,縱然心嚮往之,可是卻一直沒有機會出來行走江湖,當然更無緣拜識閣下了。」 他緩緩又走了一步,目光中又復流露出那種悲哀之意,接道:「此次先父棄世,家母命兄弟出來歷練歷練,因為一年之後……」他目光一低,再次接觸到謝鏗寬大深邃的面目,猛的頓住了話,暗忖:「我為什麼要說這些話?」 謝鏗沒有管他的話突然中斷,卻驚異的問道:「令尊可就是天龍門的第五代掌門人赤手神龍白大俠,那麼閣下無疑就是近日江湖中傳聞的雲龍白少俠了。」連謝鏗這種人,在說話的語氣中,都不免對這天龍派的掌門人生了敬佩之意。 那少年正是雲龍白非,此刻他微一點首,心中暗忖:「這謝鏗消息倒真靈通得很,居然也知道我的名字。」他不知道他雖然出道江湖才只數月,但雲龍白非之名可已非泛泛了。 這原因除了他老人所遺留下的聲名之外,當然還加上了他自身那種足以驚世駭俗的武功。 赤手神龍俠名蓋世,天龍門傳到他手裏,雖未聲名更盛,但卻和昔年大不相同。 天龍門的開山始祖白化羽,武功傳自天山,他天資過人,竟將天山冷家的飛龍六式再加以增化,自創了天龍七劍。 他出道以後,就仗著這天龍七劍闖蕩江湖,造就了當時江湖上絕頂的聲名,壯歲以後,便自立門戶,成為一代宗匠。 但是他子孫不甚多,到了第三代時,傳到鐵龍手上,竟將這一武林宗派變為江湖教會了。 這一來,門下份子當然更雜,其中良莠不齊,好幾人在武林中做了些見不得人的事,才引起江湖中的公憤,聲言要除去這一門派。 還沒有等到事發,鐵龍白景竟暴斃村郊,屍身邊放著一支金製的小劍,江湖中人當然知道他是被這金劍的主人所除,但是這金劍的主人到底是誰,江湖中人紛紛猜疑,可也沒有一個人知道。 眼看天龍門就要瓦解之際,鐵龍門下卻有一個弟子出來挽救了這局面,這弟子雖非白代家族,但因他對天龍門的功勞太大,是以被推為掌門,這樣一來,便造成天龍門以後掌門人不是繼承而須推舉的成例。 後來鐵龍之子赤手神龍長成,武功聲望無一不高,被推為掌門之後,決心整頓,又在天龍門恢復了乃祖白化羽創立時的光景,選徒極嚴,一生只收了四個徒弟,但卻各個都出色當行,是以江湖中人對這天龍門自然又刮目相看了。 赤手神龍勞心勞力,未到天年便棄世了,按照天龍門的規矩,當然是要另推掌門,因此赤手神龍的夫人、湘江女俠紫瑛便命獨子雲龍白非出來闖蕩江湖,建立自己在江湖的聲望。 哪知雲龍白非卻無意中遇到了跟隨遊俠謝鏗伺機施毒的石慧,竟又一見傾心,著意癡纏,也跟到這荒涼的黃土高原上來。 他在土窯外咳嗽了兩聲,引得石慧出窯和他談了幾句,這自幼嬌寵、又受了母親無影人薰陶的少女,個性自然也難免奇特,對白非雖然並非無意,但卻不肯稍微假以詞色。 白非腦海中不斷浮動著她那似嗔非嗔的神情,仍癡立在土窯之外,等到土崩時,他仗著絕頂輕功,沖天而起,雖然躲過此危,但意中人卻似已葬身在黃土之下,於是這一往情深的少年就要將滿腔悲憤出在遊俠謝鏗的身上。 雲龍白非今年雖已弱冠,但還是首次走動江湖,他住在家裏,父母雖然都是武林奇人,但他卻和那自幼嬌生慣養的富家公子毫無二致,因此行事就大半憑著自己的喜惡,而不大去講是非了。 此刻他和謝鏗面面相對,雖然彼此心中都對對方有些好感,但他一想到那一雙秋水盈盈的明眸、小巧而挺秀的鼻子和那嘴角微微上揚的小嘴,都將永離他而去,他心中又像是被什麼堵塞住了似的,連氣都不大容易透得出來。 「此情可待成追憶,可是追憶也彌補不了我此刻心情的哀傷了。」他癡然木立著,眼睛裏甚至有淚水閃動,平生第一次他真正領略到哀傷的意味,只是他卻將這份哀傷深深隱藏在心裏。 他強笑了一下,忽然領略了一首詞中真正的意味,他低吟著: 「少年未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如今已識愁滋味,欲語還休,欲語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他長歎了一聲,暗忖:「以前許多次我覺得有些不舒服,就嚷著我的哀傷呀,好像生怕人家不知道我的哀傷似的,可是現在——」 他的低沉和長歎,使得謝鏗愕然注視了他許久,他雖未歷情場,但世事又有幾樣能瞞得了他,暗忖:「這少年大約已和方才那少女有了些情意。」低頭一望腳下黃土,想及那嬌笑款款的少女的嬌憨音容,心中也不禁有些悵然,對這雲龍白非此刻的心境,也油然起了同情的感覺。 於是他低聲說道:「人死不能復生,何況這種天災又有誰能預料得到呢?兄台也不必太難受。」 雲龍白非驀然被他看穿了心事,而這心事卻是他不願意被別人知道的,於是他厲喝一聲:「誰心裏難受來著?」身形一晃,筆直的站到謝鏗面前,鼻尖幾乎碰到謝鏗下巴,盛氣凌人的接著說:「誰心裏難受了?你說。」 謝鏗微微一笑,他比白非大了十多歲,看到他這種舉動,覺得他更像個小孩子了,腳步一錯,身形滑開了三尺,卻並不回答他的話。 白非氣憤的哼了一聲,道:「不管什麼,你謝鏗自命俠義,卻見死不救,還算得了什麼英雄?」他將過長的袖子略為挽起了些,又道:「今日,我白非倒要替你師傅管教管教你。」 他話雖說得狂傲,但有了方才的舉動,謝鏗只覺得他的不成熟,而不去注意到他的狂傲。 因此他噗哧一笑,帶著笑意追了一句:「替我師傅管教我?」同樣一種笑,但是在不同的場合裏,每每會得到相反的效果。 謝鏗的這笑雖是善意,然而白非聽來內中卻充滿了輕蔑的意味,他怎忍受得了別人的輕蔑,暴喝道:「正是。」身形虛虛一動,不知怎的,又來到謝鏗面前,距離謝鏗的身體最多不超過五寸。 謝鏗有些詫異,暗忖:「天龍門下的輕功,果然不同凡響,只是他也未免太奇怪,明明有要和我動手之意,但怎的卻又和我站得這麼近。」江湖人動手過招,是絕沒有站得這麼近的,試想兩人之間距離不過五寸,又怎能出手呢? 白非比他稍微矮一些,他一低頭,便可以看到白非兩隻炯然有神的眼睛也在望著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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