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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不堪回首

  他的身形是無比輕靈而迅快的,即使此刻已將近日出,但在這種微明的晨光之中,人們仍然無法辨清他的身形,縱然看到了,也會疑惑是自己眼花,因為很少有人相信人類會有如此快的身法的。

  他盡了全力,希冀自己能在毛文琪一覺睡醒之前趕回去,方才和那端木方正一夕暢談,此刻仍在他心中激盪不已,因為那逗起了他往事的思潮,也逗起了他對來日的憂鬱。

  凌晨的空氣,像被水洗過似的潮濕而清新,凌晨的城市,亦有如凌晨的空氣,這是江南的春天所通常有的好天氣。

  滑過無數屋脊,他回到客棧,掃目四望,他那間房的窗戶,仍像他掠出時一樣地敞開著,一切都沒有變動,四下是靜寂的,誰也不能發現他曾經離開過,他滿意地暗中微笑一下,微撩長衫,避免著衣袂可能帶起的風聲,像游魚般滑進了窗戶。

  但是……

  當他目光瞥入室內的那一剎那·他前進的身軀便陡然停頓了下來,只手一按窗櫺,凌空一個翻身。因為他目光動處,竟發現一雙穿著粉底快靴的腳,高高翹起在那張木床的窗架上。

  年久失修的窗櫺,在他這全身真力猛一收撤的一按之下,發出「吱」的一響。

  靜寂的房間中,也響起一陣輕微的笑聲,緩緩說道:「你回來了?」

  繆文心頭驀地一跳,倏然飄落在地上,只見窗口人影一花,一個懶散而瀟灑的身形,突地自窗口現出,面上仍自帶著淡淡的笑容,緩緩又道:「快進來吧,這裡再沒有別的人了。」

  繆文已經繃緊了的心弦,此刻為之一鬆,因為這身形並不是他所畏懼的,而是那在杭州一別,便無音訊的石磷!

  於是他亦自微微一笑,道:「石兄怎地來了?」提氣縱身,躍入窗內,回身將高高支起的窗戶放了下來,房間內便驟然一暗,那支蠟燭他方才掠出時雖仍是燃著的,但此刻卻早已熄滅了。他側目一顧石磷,心中暗忖:「他來時蠟燭定必尚燃,那麼一定是他吹熄的了,奇怪的是他怎知道我住於此處,來此尋找於我,可是有何用意呢?」口中卻道:「小弟適才外出,以至石兄來此空候,實足抱歉得很。」舉手一讓,自己也坐到椅上,只聽鄰室一無聲息,那毛文琪想必睡得仍熟。

  石磷含笑坐到椅上,道:「古人秉燭夜遊,想不到仇兄亦有此雅興。只可惜小弟來遲一步,未能作仇兄之遊伴。」

  繆文面色一變,驀然從椅上站了起來,目光直視石磷,卻見石磷目光中熙熙和和,半點也沒有惡意,遂又長嘆一聲,坐回椅上,道:「不錯,小弟正是姓仇,小弟早就知道是瞞不過石兄的了。」

  石磷微喟道:「其實兄台也毋庸相瞞於我,十七年前……」他沉重地嘆息一聲,又道:「我與令堂大人本是知交,這十七年來我飄泊江湖,也無非是想知道你們的下落,想要知道你們是否平安,如今喜見你已長成,又如此英俊,我也高興得很,唉,十——七年的時日,彈指間過,我兩鬢漸斑,令堂大人想必也老了許多吧?」

  從窗底間映入的晨光,黯淡地映在這昔年的青年名劍手身上。逝去的年華,往事的追憶,使得他面上慣有的笑容也為之消失,繆文喃喃道:「華髮將斑,華髮將斑……」目光一抬:「家母這些年來的確已老了,她老人家的頭髮不但將斑,而是全白了,唉!憂鬱的日子,一年比兩年還長,這是家母常說的話,石……石叔父,你說對嗎?」

  石磷緩緩點了點頭,目光沉重地留滯在灰黑色的地面上,道:「你還是叫我石兄的好……這些年來,我的生活像是已與往事脫了節,只有此刻,見著了你,往事雖然不堪回首,卻也容不得我不去想它了,老弟,令堂這些年來可還好吧?這些年來,你們怎麼生活的呢?」他的目光始終在地面上溜滑著,像是想從這灰黑的地面上,搜索出一些並不灰黑的東西。

  繆文垂著頭,沉吟著,但終於將他自己成長的地方說了出來,又道:「家母頭髮雖白了,但身體卻還健朗得很,她老人家有時候念及故人,也常想回來看看,但是……」

  石磷嘆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若是她,我也不會回來的。」又道:「難得你年紀雖輕,武功竟已如斯,原來你身受百十年來武林中最享盛名的幾位前輩異人的教誨,唉!十七年前,那時我血氣方剛,自命劍術已有小成,那知在人家手下,連三招都未走滿。」他目光又一抬,直注到「繆文」面上,接道:「當時我若知道那兩位對你母親本是一番好意,這我再也不會出手了。」

  「繆文」黯然一笑,道:「那件事家母也曾對小侄說過。」

  石磷道:「你此次以『繆文』兩字為名,可有……」

  「繆文」接道:「小侄本名『仇恕』。這是家母替小侄起的名字,『繆文』兩字,不過是胡亂用用而已。」

  石磷目光一垂,低語道:「仇恕,仇恕……」突地朗聲道:「你可知道令堂以此二字取名的道理嗎?」

  仇恕雙目一張,目光中光采又復大露,卻聽石磷接著又道:「老弟,你年輕英發,正是人間的祥麟威鳳,以你的智慧武功,不難在人世間做出一番驚人動地的大事來。若你以私仇為重,那你就錯了。」

  仇恕劍眉一軒,朗聲道:「父仇不共戴天,不報焉得為人子。」

  石磷嘆道:「但是你可知道,你的仇家,卻是令堂的嫡親兄長。你如此做,豈非要傷了你母親的心?」

  仇恕長嘆一聲,目光又緩緩垂了下去,沉聲道:「石叔父,家母常說芸芸天下,只有你老人家是她的知己,此刻我才知道這話果然不錯,她老人家始終將先父的事隱瞞著我,為的自然就是不願我復仇,但是……唉,任何事都絕不會永遠被隱藏的,先父的慘死,我既然知道了,又怎能置之不理?唉!我縱然知道這樣會傷母親的心,但是——唉,父仇卻是非報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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