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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八面玲瓏

  老王舉刀作勢,脖子後面卻驀地一緊,被人捉住衣領,一把揪了過去,「吧」地,從桌面上擲到地上,跌得仰面朝天。

  在地上打了個滾,他爬了起來,抬頭一看,把要罵出來的話趕緊縮回肚裡,石磷眼光四轉,看到人人臉上都有畏懼之色,也不禁用眼睛去打量那人,眼光方自轉到那人身上,又趕緊轉過頭去。

  那人是個胖子,身材卻不高,看起來整個人像是方的,卻是鏢業裡的鉅子——八面玲瓏胡之輝,也就是平安鏢局的總鏢頭。

  石磷與他本是舊識,對此人卻頗不欣賞,由他的「八面玲瓏」這名字上看來,就可以知道此人為人的作風,而石磷卻是最厭惡這種作風的。

  因此他轉過頭,不願意和他招呼,胡之輝口中一面喝道:「不成材的蠢貨,輸了錢想耍賴嗎?」一面卻走過去向石磷招呼道:「石兄弟,這麼久不見了,見了故人之面,也不打個招呼?」

  石磷無可奈何地回過頭,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胡大哥。」

  胡之輝哈哈笑道:「難得,難得,兄弟你還記得我。」他鼻子一動又笑道:「多年不見,兄弟你還是老樣子,還學會了喝酒,好極了,今天我們可要喝上兩杯。」

  他笑聲不絕,又向那少年道:「這位老弟台如果不嫌棄的話,也請來喝兩杯,算是在下向閣下賠罪好嗎?」

  他雖然是徵求別人同意的話,然而卻說得像別人已答應了似的,又喝道:「替這位相公將桌上的銀子收起來,以後你們要再像這樣胡鬧,我可就不答應了。」

  倏然之間,又換了另外一種面目說話,石磷搖首暗嘆:「這人實在是標準的小人。」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這些銀子,閣下拿去給手下弟兄分了吧!」胡之輝一怔,瞇著眼睛朝那堆銀子看了一眼,那並不是一筆小數目,連胡之輝見了,都不覺心動。

  他轉動著胖臉上的細小眼珠,說著:「這怕不好意思吧。」

  那少年含笑道:「戔戔之數,又算得了什麼,閣下千萬不要客氣。」

  胡之輝眼珠一轉,哈哈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只是閣下卻一定要賞光,和在下兄弟喝兩杯。」那少年立刻道:「這個自然。」答應得非常乾脆,像是心裡非常樂意的樣子。

  石磷仔細打量這少年,覺得他實在有許多異處,像他這樣年紀的人,說話舉止絕不該這麼老練,像有著很多處世經驗似的。

  於是石磷開始對這少年發生了興趣,遂也沒有拒絕胡之輝的邀請,交談之下,那少年自稱姓繆,名文,是粵東商人之子,此番是來江南開拓眼界的,石磷卻有些懷疑,因為他並不像是個商人之子,再一注意,繆文言談間似乎對胡之輝甚為拉攏,石磷更奇怪,因為他沒有拉攏胡之輝的必要,也不會與這滿身世俗氣的胖子氣味相投的。

  胡之輝要繆文和他結伴而行,繆文也一口答應了,面上且露出喜色,石磷暗地猜測,認為這繆文必定有著什麼企圖,只是他也不知道這少年的企圖究竟有些什麼用意罷了。

  這一來,可把石磷也吸引住了,他萍蹤浪跡,本來就沒有固定去處,第二日清晨,三人竟結伴同行,跟在一連串鏢車後面。聽著趟子手嘹亮的呼聲,在江南山水中,石磷不覺有髀肉復生之感。

  三人一路談笑,繆文似乎對武林中事頗有興趣,一路上不斷地向石磷和胡之輝請教,談起武林人物,胡之輝就伸起大拇指道:「論到武林人物,除了我大哥靈蛇毛皋之外,就不作第二人想了。」

  繆文臉上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笑道:「第二人恐怕就是胡大哥了吧。」

  胡之輝哈哈笑道:「兄弟還談不上。」卻是得意得很。

  石磷冷眼旁觀,越來越發現這少年的異處頗多,出手之豪闊,生像他家藏銀山似的,胡之輝卻茫然,只是不斷地吹噓著毛皋,當然,也不斷地吹噓著自己,繆文面帶笑容,也總是留心傾聽,雖然他的笑容有些古怪,但石磷卻也注意得到。

  鏢車由鎮江出城,經丹陽、武進往無錫去。這江南暮春的風光,繆文見了意興神馳,的確是像第一次來到江南的樣子。

  胡之輝像是並不急著趕路,天還沒有入黑,他就早早落店,這樣走了三天,也沒有走出多少路去,石磷心裡奇怪,暗忖:「這那裡像走鏢的樣子。」

  再過了一天,石磷又發現了一件奇事,原來鏢車行時,兩旁總有些雖然穿著商旅衣服,但一望而知是練家子的人,不即不離地跟在旁邊,起先,他還以為這些是綠林道上踩盤子的,但後來一看,這些人雖然裝著和胡之輝不認識的樣子,但有意無意間,卻不斷地和胡之輝在打著眼色,比著手勢。

  石磷久走江湖,什麼事沒見過,但此刻的情形他卻有些糊塗了,保鏢本是光明正大的事,此刻他卻怎地偷偷摸摸起來。

  鏢車離了丹陽之後,前面就是一段較為荒僻的路,石磷以為胡之輝一定會更早落店,那知胡之輝卻一反常態,竟催著鏢伙、腳夫趕起夜路來了,石磷越發知道事有蹊蹺,但卻並不表露出來。

  須知通常鏢局走鏢的道理,在通商要道上,趕趕夜路倒沒有什麼關係,但一入了荒涼的地方,總是乘亮找地方歇息,這當然也是防備綠林朋友的光顧,八面玲瓏一向小心謹慎,做什麼事都先要知道十拿九穩才肯出手,此刻恁地做,自然奇怪。

  繆文卻全然不懂這些,騎在馬上,仰望天上星斗,極高興地說道:「胡兄,我們早該在夜間趕路了,仰視繁星皓月,俯逆春風,豈非快事?」

  石磷暗嘆一聲,忖道:「你真是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公子哥兒。」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黑黝黝的一片,是個樹林子,前行的趟子手兜回來,向胡之輝道:「前面的青紗帳很密,要不要先進去踩個道?」

  胡之輝好整以暇地一揮馬鞭,說道:「不必了。」回過頭向繆文笑道:「我做事就是這樣,從來不婆婆媽媽地顧忌。」

  繆文一伸大拇指,笑道:「這正是英雄本色。」

  話聲未了,後面突然傳來一陣急遽的蹄聲,石磷回頭去看,那知那群馬卻不是向這個方向奔來,似乎繞了一個圈子。

  他一聳肩,暗笑自己竟有些大驚小怪,但隨著鏢車後面經過那黑黝黝的樹林時,他倒真有些擔心,因為這裡的確是綠林朋友出沒的好地方,江南道上再想另找一處,卻不太容易哩!

  他側目一看胡之輝,在這種光線下,他的臉色根本無法看出來,但是他的手,卻有些抖,那從被他握著的韁繩的顫動上可以看出來。

  「畢竟他還是有些害怕的。」石磷忖道:「但是他既然害怕,卻又為什麼要如此做呢?」

  石磷苦思,卻不得其解。

  他們暗中都捏著一把冷汗,但鏢車卻平平安安地走過去了,一點兒事也沒有發生,一走出林子,胡之輝就長長嘆了口氣,像是心情已鬆懈了,但是在這嘆息聲中,卻竟也隱含著一些失望的意味。

  「這樹林裡可真悶得緊。」繆文笑道,馬鞭一搖,鞭梢指向前途,問道:「怎地那邊還有個小樹林子?」

  石磷隨著他的手一看,前面果然又是黑黝黝的一片,也像是個樹林的樣子。

  那知他念頭尚未轉完,那片「樹林子」竟動了起來,蹄聲紛遝,原來前面竟是一群人馬,黑暗中遠遠望去,自然分辨不清。

  繆文笑道:「原來我看錯了。」石磷卻在擔心,黑暗之中,聚著這麼些人,除了上線開扒,還有什麼別的意思?

  他有些為難,假如真遇上了事,他倒有些進退維谷,若是幫胡之輝的忙,他覺得有些不值得,若是不幫呢?自己和人家到底是一路,人家遇上事,自己袖手旁觀,在情在理都說不過去。

  那群人馬來到近前,即倏然而住,但奇怪的是這些人竟不去理會前面走著的鏢車,而徑直走到八面玲瓏胡之輝的面前。

  胡之輝朗聲一笑,道:「弟兄們辛苦了。」

  那些人哄然道:「胡三哥,這是什麼話。」

  胡之輝道:「那叫金劍俠的小子,這次居然沒有來,也算他走運了。」他長長一笑,又道:「上次江寧府的『南秀鏢局』是不是就在這裡出的事?」

  一人答道:「一點也不錯,就在這樹林子裡。」

  他們一問一答,石磷恍然大悟:「原來他們這是做好的圈套,來誘那金劍俠入彀的。我倒是又作了杞人之憂了。」

  胡之輝又道:「前途想已不會有事,明日晚間就可到了,各位無事,不妨隨兄弟我到無錫,將鏢交待了,大夥兒痛飲一場。」

  那群人共有九騎,個個都是窄腰熊臂的精壯漢子,兩隻眼睛在黑暗中,自然一閃一閃地,顯見得都是武功不弱的練家子。

  那為首一人,身材瘦削,雙目神采更是奪人,在馬上一抱拳,笑道:「胡三哥的盛情,小弟們心領了,只是小弟們卻要馬上趕回去,毛大哥恐怕還另有差遣吧?」

  胡之輝「哦」了一聲,笑道:「毛大哥如有事,弟兄們還是趕緊回去,可千萬別忘了代我問大哥的好。」

  那群騎士在哄然稱是,又有人道:「要不要我們先將胡三哥送到地頭再回去?」

  胡之輝笑道:「弟兄們把哥哥我看得太不值錢啦,前面那一點兒路,難道我還闖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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