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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七


  沈浪道:「你若肯少說幾句話,留些力氣,也不會死的。」

  王憐花那被曬得發黑發焦的臉上,又不禁發了光。

  他雖然對沈浪又嫉又恨,但沈浪說的話,他卻不能不聽,不能不相信——一個怕死的人聽到自己還能活下去時,那神情當真誰也形容不出。

  王憐花連眼睛上的肉都顫抖了起來,道:「你……你說咱們還有救星?」

  沈浪道:「自然有的。」

  王憐花道:「黃沙萬里,咱們這幾人在沙漠中,簡直就像螞蟻似的,縱然有十萬人要來救咱們,也未必能找得著……何況,又有誰會來救咱們?又有誰知道咱們已遇難?這……這簡直是毫無可能。」

  他一面咳嗽,一面說,這番話說完了,已是全身脫力,只因他嘴裏雖說不可能,心中卻是充滿希冀之情。

  他就希望沈浪將他的話全部駁倒。

  沈浪道:「自然有人知道咱們已遇難的。」

  王憐花喘著氣道:「誰……除非是那妖女。」

  沈浪道:「正是白飛飛。」

  王憐花怔了怔,拼命笑道:「她難道還會來救咱們……哈哈,原來沈浪也已瘋了,原來沈浪也已瘋了。」

  這瘋狂的笑聲,聽得朱七七、熊貓兒全身發冷。

  他們實也不禁認為沈浪神智已不清,就算打死他們,他們也不會相信白飛飛會來救他們的。

  沈浪嘆道:「她的脾氣,你們難道還不瞭解?她若要咱們死,又怎肯不在旁邊親眼瞧著咱們受盡折磨,到死為止?」

  朱七七道:「她只怕還沒有這麼狠的心。」

  王憐花卻大喜道:「不錯,她若要咱們的命,必定會在旁邊瞧著咱們死的,如今既然走了,想必是算定咱們必有救星。」

  熊貓兒忍不住嘆道:「救星?哪裏來的救星?」

  沈浪道:「她生長在沙漠中,對沙漠上的一切,都必定比我們熟悉的多,說不定早已瞧出有人要往這裏來,也說不定還留下線索要別人找來。」

  王憐花嘆道:「這次我若得救,看來真該做幾件好事了。」

  沈浪道:「只要你莫忘了這句話,我擔保你死不了的。」

  這希望雖然渺茫,但渺茫的希望,總比沒有希望好得多,於是大家再不說話,都希望留些精力,支持到救星來的時候。

  這時每個人的眼皮都已越來越重了,都恨不能痛快地睡一覺,但每個人卻也都知道,自己這一睡,便再也不會復醒。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沈浪大呼道:「來了……來了……」

  大家精神一振,順著他目光瞧去,只見萬里無雲的碧空下,突然揚起了一片黃塵,幾乎掩沒了自己。

  接著,蹄聲驟響,如戰鼓雷鳴,動地而來。

  熊貓兒動容道:「沙漠之中,哪裏來的千軍萬馬?」

  沈浪微微一笑道:「你莫非忘了龍捲風?」

  話聲未了,只見四匹健馬首先急驟而至,馬上人全身白衣白風氅,正是橫行大漠的龍捲風屬下。

  這四人四騎想是已瞧見了沈浪等人,打了個呼哨,突又縱馬馳去,王憐花忍不住焦慮之情失聲道:「喂……你們怎的又走了,難道見死不救麼?」

  沈浪笑道:「你莫要著急,這不過是龍捲風的前哨探子,如今發現了我們,不敢自行定奪,是回去通知去了。」

  王憐花一喜,突又一驚,道:「龍捲風在大漠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強盜,咱們若是落在他手裏,只怕也……」

  沈浪道:「龍捲風善惡我雖不知,但你莫忘了,他還有個神秘的軍師。」

  王憐花道:「軍師又怎樣,難道你認得?」

  沈浪微笑道:「若我猜的不錯,他實是我的故人。」

  這時遠處又有數騎馳來,當先一騎,黑衣黑馬,黑巾蒙面,只露出一雙充滿了詭異厲光的眸子。

  這黑衣騎士到了近前,突然飛身掠下,站在那裏,眼睛眨也不眨地瞧著沈浪,竟像是嚇呆了。

  沈浪顫聲笑道:「金兄,金無望,是你麼?」

  黑衣騎士身子陡然一震,失聲道:「你……你怎知……」

  沈浪大笑道:「除了金無望外,還有誰能對快活王的一切瞭若指掌?除了金無望外,還有誰能令快活王連連失利?」

  黑衣騎士突然撲過去,擁住了沈浪,兩人又哭又笑,就連王憐花都不禁瞧得眼睛濕濕,朱七七與熊貓兒更是早已熱淚盈眶。

  過了半晌,金無望長嘆道:「沈浪呀沈浪,你怎的落得如此模樣。」

  沈浪笑道:「先莫說我,先談談你。」

  金無望默然半晌,笑道:「不是我對快活王不仁,實是他對我不義。我殘廢歸去後,他將我視為廢物,竟要將我除去。幸好我早已知道他的惡毒,早已有了脫走之計。那時我已發誓,必定要讓他知道,金無望不是廢物……」

  沈浪大笑道:「如今你的確已證明了此點。那時他故意偽裝一封書信,說是你留下的,我就知道那其中必定有詐。」

  金無望亦自仰天而笑,得意的笑意中,竟有些蕭索之意,仰天狂笑了半晌,緩緩頓住笑聲,嘆道:「如今我雖已將他擊倒,但又如何?人生百年,轉瞬便過,無論勝敗,到死了還不是只落得一坯黃土而已。」

  熊貓兒忍不住道:「你已殺了他?」

  金無望道:「上次我一擊未成,這次又集中人馬,再次揮軍進攻,哪知快活王的巢穴,竟已變為一片瓦礫,屍首遍地,且俱已燒成枯骨,其中有兩具屍骨,糾纏在一起,血肉雖已化為飛灰,但那三枚戒指卻還在……」

  他淒聲大笑道:「又有誰能想到,縱橫一世的快活王,竟葬身於火窟之中!」

  聽到這裏,大家都已知道和快活王糾纏在一起的屍骨,必是王夫人。

  沈浪忍不住長嘆一聲,喃喃道:「情孽糾纏不死不休,唉,這又何苦……何苦?」

  話未說完,王憐花竟突然放聲痛哭,這一點父母兒女的天性,到了最後,終於還是發作了出來。

  金無望厲聲道:「王憐花,我本已立心殺你,但瞧你這一場痛哭,可見你天良還未喪盡,就憑此點今日我再救你一次。」

  當下他放出眾人,突又瞧著沈浪,道:「快活王看來已是必死無疑,你竟未能與他真個交手,你不覺得有些遺憾麼?」

  沈浪淡淡一笑,道:「人性本愚,是人才難免相爭,但上者鬥心鬥智,下者鬥力。我與快活王雖然彼此都一心想將對方除去,但也不知怎的,彼此竟似有幾分相惜。你想我若與他真個掄拳動腳,廝殺一場,豈非太無趣了麼。」

  金無望大笑道:「沈浪之灑脫,當真無人能及。」

  朱七七道:「卻不知你是如何會來救咱們的。」

  金無望道:「這說來倒也不是什麼奇事,我自快活王巢穴退軍之後,本不經此,誰知昨夜竟突然接著一封書信,信上附著地圖,叫咱們到這裏來救你們。我將信將疑,又想來,又怕被騙……幸好我終於還是決定來了。」

  朱七七幽幽嘆道:「最瞭解白飛飛的,畢竟還是沈浪。」她緊緊握著沈浪的手,像是生怕沈浪突又逃走似的。

  熊貓兒道:「但她又怎知金兄便在左近?」

  沈浪道:「她一路來到這裏,想必早已瞧見金兄行軍時的塵頭,那時我等縱然瞧見,也只當是沙漠中的風沙而已,但她對沙漠上的任何變化,卻十分熟悉,是蹄塵,是風沙,她自然是一眼便可瞧出的。」

  朱七七、熊貓兒、金無望、王憐花竟不約而同道:「看來當真是什麼事也瞞不過沈浪。」四人同時張口,同時閉口,不禁同時相視一笑。

  沈浪苦笑道:「你們平時說這話,我聽來雖然受之有愧,還不至於臉紅,但今天我這般模樣,你們再說這話,豈非要叫我鑽入地下麼?」

  眾人忍不住大笑,只聽遠遠有人大呼道:「名震天下的沈浪在哪裏?咱們能不能夠見見?」

  呼聲一聲接著一聲,如浪潮捲來,響徹大漠。

  金無望挽起沈浪的手,大笑道:「你縱想鑽入地下,別人也不會讓你鑽進去的,只是……」

  他上下瞧了沈浪兩眼,又道:「沈浪今日居然也敗了一次,別人想必都要奇怪的。」

  沈浪面上又泛起了他那瀟灑、懶散、不可捉摸的笑容,淡淡笑道:「無論任何人,都有失敗的時候。只要他們勝利時莫要太得意,縱然失敗一次,也就算不了什麼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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