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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朱七七一把未拉著,叫又不敢叫,駭得面色都已變了了。她本想跟著過去,怎奈兩條腿卻真是發軟。

  只見熊貓兒筆直竄向小樓,竟飛起一腳,「砰」的踢開了樓下的門戶,冠冕堂皇地闖了進去。

  他這一腳當真有如踢在朱七七心上一般,朱七七只覺耳旁「嗡」的一響,頭腦一陣暈眩,心房也停止了跳動!

  她竟不由自主地,軟軟的跌倒在地上,指尖早已冰冷冰冷,目中也駭得急出了淚珠,顫聲道:「完了……完了……」

  她算準熊貓兒此番衝入小樓,是萬萬不會再活著出來的了。她想衝進去與熊貓兒同生同死,怎奈卻再也站不起身子。

  她跌坐在地上,咬牙暗道:「誰叫你酒醉誤事,誰叫你逞能灌酒,你……你……你死了也是活該,我半點也不會憐憫你……」

  她口中雖然如此說話,但不知怎的,說著說著,她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裏,竟已湧出了淚珠。

  只聽熊貓兒在小樓中大叫大嚷,道:「鬼婆娘,女魔頭,你出來,你……你有本事與本大俠拼個你死我活,看我熊貓兒可怕了。」

  他話聲含糊,委實連舌頭都大了,連話都說不清。

  接著,又是一陣「砰砰,咚咚」的聲響,熊貓兒含糊叱吒,顯見小樓中已發生了生死相拼的劇戰。

  熊貓兒武功縱高明,身手縱靈巧,可也萬萬不會是小樓中絕色美婦的對手,何況他此刻已酩酊大醉。

  朱七七早已哭得跟淚人兒似的。

  她一面流淚,一面低語,道:「不管你是不是喝醉了,若不是我,你……你……你又怎會喝醉,又怎會來到這裏……都是我害了你……我害了你,但我卻坐在這裏,不能和你一起去拼命……我真該死,真是該死……該死……該死。」

  舉起手,一口往她自己那嫩藕般的手臂咬了下去,竟真的咬得鮮血淋漓。

  這時,小樓中竟突然變得寂無聲響。

  這無聲的寂靜,奇怪的寂靜,實在比任何響動都要可怕,朱七七吃驚地抬起頭,淚眼模糊,愕然而視。

  只見那寂靜、黝黯的小樓,孤伶伶地矗立在黑暗中,沒有聲音,沒有燈火,也沒有人影……

  她又驚又奇,暗道:「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他……他已死了?但他縱然已死,也該有些動靜才是呀。」

  沒有生命的小樓,此刻在她眼中看來,卻彷彿是個奸猾詭秘的幽靈一般。那精巧的屋簷,彷彿是這老奸巨猾的幽靈的蒼蒼白髮,那緊閉著的窗戶,便像是這幽靈緊閉著的眼睛,什麼秘密都不肯透露——永遠沒有人能從一雙緊閉著的眼睛裏瞧出他心裏的秘密,是麼?

  但小樓下那扇已被熊貓兒踢開的門戶,卻像是幽靈的嘴——門,在夜風中搖動著,正像是那幽靈對朱七七的譏笑與嘲弄,「它」生像是在對朱七七說:「你敢進來麼?你平日那麼大的膽子,此刻你可敢走進來一步?」

  朱七七身子打著寒噤,不斷地打著寒噤。

  她身子早已被雪水濕透,褲子上也早已沾滿了泥濘,但她卻毫無覺察。她眼睛直勾勾地瞧著那幢小樓,別的任何事都顧不得了。

  門,猶在寒風中搖動著。

  這不但像是對朱七七的嘲弄,也還像是對她的挑戰。

  朱七七拼命咬緊牙關,掙扎著爬了起來,暗罵自己:「我為何要如此害怕!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

  她卻不知道「恐懼」正是人性中根本的弱點,與生俱來的弱點,除非那人已死了,已完全麻木,否則他永遠免不了要害怕的。

  正如此刻,她怕的並不是「死」,她怕的僅僅是「恐懼」本身。這並不可笑,更不可恥,只因這根本無法避免,她根本不由自主……古往今來,那些忠臣烈士,在捨生取義,從容赴死時,心裏也多多少少有些害怕的,只是他們能憑著那一股浩然正氣,將害怕遏止而已。

  朱七七雖不能將「害怕」遏止,卻終於站了起來。

  她心中雖不能說也有那一股浩然正氣,但是她好勝,她要強,她還有一顆善良的心,她發誓要為武林揭開這秘密,這可怕的秘密!

  她一步步向小樓走了過去。

  門,是開著的。

  但門裏比門外還要黑暗,朱七七站在雪地裏,縱然用盡目力,卻仍然絲毫也瞧不見門裏的情況。

  她心已幾乎跳出腔子,她越來越害怕。

  但她仍咬著牙往前走,不回頭,不停頓。

  從她跌坐的地方到那扇門,距離並不遠,但這短短一段路,此刻在她走來,卻彷彿有不可企及的漫長。

  終於,她走到門前。

  走到門前,她便似乎已用盡了全身氣力。此刻門裏若是有個人衝出來,幾乎一舉手便可將她置之於死地。

  突然間,「砰」的一聲,門關起了!

  朱七七心神一震,險些忍不住失聲驚呼出來。

  但那卻只不過是風,「寒風不解事,為何亂駭人?」朱七七牙齒咬著嘴唇,左手撫著心口,右手輕輕推開了門——門裏竟仍似無人,也絕無反應。

  她壯著膽子,悄悄走了進去。

  這時她雖仍不時要打寒噤,但四肢俱已注滿真力,全身上下,俱在嚴密的戒備狀況之中。

  她隨時隨刻,都在防備著黑暗中的突襲。

  但她走了幾步,竟全無絲毫意外之事發生——屋子裏黑暗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她什麼也瞧不見,什麼也聽不到——除了她自己心跳的聲音。

  這「全無意外」,反而令她大感意外;這出奇的寂靜,反而令她更是吃驚。她更摸不清這是怎麼回事。

  這小樓裏究竟埋伏著什麼陷阱,什麼詭計?

  熊貓兒究竟到哪裏去了?是死?是活?

  這小樓裏的人為何還不對她下手?他們還在等什麼?

  ***

  事已至此,朱七七也只有硬著頭皮往前走。

  到了這小樓裏,她反正也不想走出去了。這小樓裏無論有什麼陷阱,什麼詭計,她也只有聽天由命。

  她一步步地走著,掌心不斷往外淌著冷汗。此時此刻,她的處境與心神,唯有兩句話差堪形容,那便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

  她盲目闖關,隨時隨刻都可能一步跌入殺身的陷阱中,除了她之外,委實很少有人再敢往前走的。

  突然間,她腳下踩著了件軟綿綿的東西,彷彿是人的腳,她身子往前一跌,又碰著一件軟綿綿的東西。

  這件東西不但濕而柔軟,還帶著些男人獨有的粗獷氣息——那是汗臭、酒臭,與皮革臭味的混合。

  朱七七大驚之下,翻身後退,厲叱道:「什麼人?」

  黑暗中寂無回應,卻有大笑之聲響起。

  朱七七嘶聲道:「你究竟是什麼東西?你……」

  話猶未了,燈光突然亮起。

  四面俱都有燈光亮起,將室中照得亮如白晝。

  久在黑暗中的朱七七,只覺眼睛一陣刺痛,不由自主地閉了起來,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過去。

  突然,她後背又撞著件軟綿綿的東西,又像是男人的身子,她又吃一驚,拼命向前一衝。

  哪知這時卻有雙手捉住了她的肩頭。

  她想掙扎,卻又有個男子的聲音在她身旁道:「站穩了,莫摔倒。」

  這語聲竟是如此熟悉,竟像是沈浪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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