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失魂引 | 上頁 下頁
七三


  他想起了那些留在車座下的言語,再和凌影此番的說話加以對證,想必自是如此,不禁含笑望了凌影一眼,意示讚許。

  哪知凌影柳眉輕顰,卻又輕嘆著道:「他將這些可能知道他私隱的人全都殺了,這些事,唉!只怕江湖中從此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沈三娘輕輕放下酒杯,接口嘆道:「自古以來,武林中被人隱藏的私隱,也不知有多少,這本不足為怪,何況……唉!這些事也和我們無關,不去想它也罷!」

  凌影、管寧對望一眼,心中雖覺她的話似乎有些不對,但卻也想不出辯駁之詞,只聽沈三娘又自接口說道:「四明紅袍之舉,的確事事俱都早已處心積慮。他一定先找了兩個容貌與自己夫妻相似的人,然後替他們化裝扮成自己,然後再安排讓後人親眼看到他們的屍身,那麼一來,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都只道他們已死,便再也不會以為他們是此事的兇手了。」

  管寧長嘆一聲,緩緩道:「這兩人為了自己的私仇,竟連自己門下的人都一齊殺死了,心腸真是太狠毒了。」語聲一頓,突又奇道:「但我是在無意之間闖入四明山莊的呀,卻不是他們安排的哩。」

  凌影道:「你自然不是他們安排的人,但你無意闖去,卻比他們安排的更好。」

  管寧奇道:「此話怎講?」

  凌影微喟道:「他們安排好的人,必定就是四川『峨嵋豹囊』兄弟,也就是殺死你的書童囊兒,又在橋口,向我們發射暗器的人。」

  管寧恍然道:「是了,四明紅袍,故意讓唐氏兄弟晚些上山,好教他們看到自己的屍身,哪知我無意闖去,唐氏兄弟見了那等情況,以為我們得了『如意青錢』,自然要對我們施展毒手,只可惜——唉!只可憐囊兒無端慘死。」

  他長嘆一聲,倏然住口。凌影秋波轉處,緩緩說道:「囊兒的姐……」語聲突頓,改口道:「囊兒死得雖可憐,但唐氏兄弟不是死得更慘麼。你總算也替囊兒報了仇了。」

  管寧垂首嘆息半晌,突又問道:「你說我無意闖去,還要比他們安排的好得多,這又是為了什麼?」

  凌影微微一笑,道:「這因為你根本不懂江湖間的事,也看不出那些慘死之人外傷雖重,其實卻早已中了毒,便一一將他們埋了。」

  管寧奇道:「中毒?你怎知他們中毒?」

  凌影道:「那些武林高手,俱有一等一的武功,若非中了毒,怎有全部都遭慘死之理?這點我原先也在奇怪,還以為是西門前輩下的煞手,後來我見了車廂中的字跡,說四明紅袍既擅易容,又擅毒藥,才恍然大悟,是以你所見的死屍,武功較弱的一些人,都死在道路前面,那是因為他們毒性發作得早,武功高強的一些人,譬如終南烏衫、公孫右足這些人,都死在路的盡頭山亭上,那自是因為他們發作較遲。四明紅袍等到他們俱都中毒暈迷後,又在他們額上擊下致命的一掌,那卻已只是故作煙幕,掩人耳目罷了。」

  她語聲不停,說到這裏,直聽得管寧面容數變,又自恍然道:「他以『如意青錢』為餌,請了這些人來之後,又不知用何方法,將西門前輩也請了來……」

  沈三娘幽幽一嘆,道:「他若是去請一白,一白萬萬不會去的,他若用激將之計,或者說要找一白比鬥,或是說要尋一白評理,那麼……唉!一白便萬萬不會不去了。」

  管寧默然一嘆,道:「哦!沈三娘,當真可說是西門前輩的紅粉知己。人生得一知己,死亦無憾,西門前輩此刻雖已葬於西山下,想必亦可瞑目了。」

  只聽凌影接著他的話頭道:「四明紅袍用奸計騙了西門前輩去,等唐氏兄弟見了那等情況,自然以為是西門前輩將他們一一擊死後,自己也不支而死。他們要讓西門前輩死後還背上惡名,唉!這真是天下第一毒計。」

  三人相對唏噓半晌,各都舉起酒杯,仰首一乾而盡,似乎在不約而同地為西山下,新墳中的西門一白致祭。

  然後沈三娘又自幽幽長嘆道:「影妹,你年紀雖輕,卻是聰明已極。若不是你發現那『四明紅袍』夫婦的真相,只怕——唉!只怕事情又要完全改觀了。」

  凌影沉吟半晌,道:「我開始懷疑是在那荒廟裏,以『峨嵋豹囊』的武功,竟會被人追得那般狼狽,追他的人,武功定必甚高,然而江湖中武功高過『峨嵋豹囊』的人,卻不甚多。最奇怪的是,那兩個黑衣蒙面中較矮的一個,居然熟知我的劍法。」

  她語聲微頓,又道:「我當時心裏就在想,知道這路劍法的,除了四明紅袍夫人之外,誰也不會到中原來,但是四明紅袍夫人卻又死了,那他是誰呢?」

  「後來我又發覺此人說話的語聲,似乎是偽裝出來的。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要偽裝自己的語聲?除非是個女的,硬要裝成男人的聲音。」

  管寧不住頷首道:「是極,是極。」

  他雖然天資聰敏絕頂,但畢竟江湖歷練太少,是以目光便遠不及凌影敏銳,此刻聽了凌影的話,但覺自己當時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對,但卻沒有真正發覺出來而已。直到凌影說出,卻又字字句句俱都說到了他心裏。

  凌影微微一笑,接道:「後來我又看到車座下的那些字跡,我想來想去,又想出了幾點可疑之處。第一點,那些慘死的武林高手是怎樣中的毒?」

  管寧俯首沉思半晌,道:「大約是下在杯中,是以我由後面出來時,那些茶杯俱都不見了。」

  凌影道:「是了,毒是下在茶中的。後來茶杯不見,自是下毒的人生怕自己惡跡暴露,是以將茶杯毀去。由此可知,下毒的人定然未死。」

  管寧頷首稱是。凌影又道:「但是在那種情況下,除了主人之外,又有誰能在每盞茶中俱都下毒呢?除了精通毒性的人,又怎能使那麼多武林高手都不覺察地中毒?這兩點資格,普天之下,只有四明紅袍具備,再加上唐氏兄弟的那一番敘述,我才斷定他並未死去。」

  她微一頓又道:「但他們若未死,你又怎會看到他夫婦的屍身?於是我又推斷,必定是他們先將兩個與自己面容相似的人,化裝成自己的樣子,自己再化裝成家僕丫鬟一類的人,在旁伺機下手。他們之所以不請與他們熟悉的人到四明山去,便是生怕那些人看破此中的真相。」

  管寧長嘆一聲,再次舉杯一飲而盡,一面不住讚道:「那時在馬車邊,聽你說,只要解決三件事,便可查出此中真相,我還在笑你,哪知——唉!哪知你確是比我聰明得多。」

  沈三娘緩緩道:「還有呢?」

  凌影微微一笑,眼波轉處,輕輕瞟了管寧一眼,方自接口道:「這些事一推論出來,我便有了幾分查明真相的把握。直到後來,我一走進那棟茅屋,又發現了幾點可疑之處,於是我便斷定這『師徒』二人,他們將我和小管騙到那裏,原來也是想請我們喝兩杯毒茶,哪知卻被我裝作失態的模樣,將兩盞茶俱都打翻。」

  管寧歉然一笑:「那時我心裏還在怪你太過魯莽,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

  凌影垂下頭去,緩緩道:「以後你心裏要怪我,還是說出來的好。」

  管寧呆呆地望著她,心裏突地升起一陣溫暖,只覺自己多日來的辛苦驚駭,只要這種溫暖的千萬分之一,便已足夠補償。

  沈三娘一手持杯,目中凝注著這一雙深情款款的少年男女,心裏想到西門一白蒼白英俊的面容,不禁暗嘆一聲,知道自己的一生,此後永遠寂寞了。

  兩行晶瑩的淚珠,緩緩沿腮落下,落入杯中。她仰首喝乾了杯中和淚的苦酒,轉目望去,只見桌上素燭已將燃盡,燭淚滴滴落下,就正如她的眼淚一樣。於是她突又想起兩句淒惋的詩句,禁不住輕輕念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

  數月之後,四明山莊的慘案,在人們腦海中方自平息,但是江湖中卻又開始轟傳著幾件震動天下的奇事:

  京城西山下的一座新墳,突地被人挖開,棺中空無一物,屍身竟不知到哪裏去了。武林中俱都知道此處本是西門一白的葬身之地,想到他一生行事的神奇詭異,於是江湖中開始暗中流傳起一個近乎神話的故事,說是西門一白其實未死,他又復活了。

  太行紫靴突然歸隱,而且從此一去無蹤,紫靴門的掌門人之職,卻一直虛懸其位。

  多年未履江湖的「黃山翠袖」,突地被人在京城發現行蹤,第二日,卻又看到她領著她啜泣不止的徒弟直回黃山,並且聲言天下,武功若不能高過於她,便不能娶得她的弟子。江湖子弟雖然都知道她弟子「凌無影」美豔,卻再無一人有此勇氣面對「黃山翠袖」的青鋒。

  崑崙、武當、少林、點蒼、羅浮、終南、峨嵋……等一干門派的高手,突地一齊下山,大河南北,長江南北,在在都發現這些名劍的俠蹤。妙峰山的神醫,突地蹤影不見,他到哪裏去了,也正和別的那些事一樣,普天之下,再無一人知道。

  這些事發生在數月之間,卻在十數年後方才水落石出,只是那時已有些人將這些事淡忘了。武林中的人與事,正都是浪浪相推,生生不息,永遠沒有一個人能將這浪浪相推,生生不息的武林人事全部了然,這正如自古以來,永無一人能全部了然天地奧秘一樣。

  (全書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