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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管寧、凌影都深深知道,當一個深愛著的人,一去不回的時候,該是人生中多麼悲慘之事。然而這種悲切的心情,卻是第三者無從加以慰藉的。

  管寧黯然望著絕望夫人,雙手不自覺地緊握著凌影的柔荑,心中激動地叫道:「我們再也不要分離了。」

  凌影任由他緊握著自己的手,彷彿已從他的目光中,聽出他心中的呼聲……

  這心聲的交流,正是人間最寶貴的情操,管、凌二人默默地享受著,任時光流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

  突然,「絕望夫人」沈三娘長長嘆息一聲,緩緩抬起頭來望著凌影,一字一字地緩緩道:「該……走……了!」

  這短短的三個字,令人聽來,卻似已耗盡了她一生的精力,每一字都包含著那麼多的悲痛和絕望。她一生常常令人絕望,自己卻也有絕望的時候。

  管寧、凌影黯然對望一眼,齊地長嘆一聲。凌影道:「該走了。」

  管寧沉重地長嘆一聲,垂下目光,道:「該走了。」

  這三聲「該走了。」一聲比一聲短促,但也一聲比一聲高朗。管寧緩步走出門外,一陣風吹過,他心中突有說不出的寒冷,於是他回首望向凌影,因為此時此刻,除了凌影的目光以外,他便再也找不出一絲暖意。

  ***

  冬殘春至,薄暮的春風裏,仍有料峭的寒意。西山日薄,一陣挾著初生紫丁花香的微風,吹入窗櫺旁一個凝神靜坐的素衣美婦的髮絲,卻吹不散她目光中的幽怨之意。

  融化的雪水,沿著後園中碎石路旁一條溝渠,流入假山邊的荷池,直到夕陽全落,夜色漸濃……

  她卻仍然動也不動地凝坐在窗櫺邊。濃重的夜色,已將大地完全掩沒,但是她,她卻仍未有點燃她身邊銅台的蠟燭之意。

  後園西角的一道雕花月門,輕輕推開一線,一道燈光映入,兩個紫衣垂髫的少女,一人手持紗燈,一人手捧食盒,踏著細碎的腳步,悄悄走入園中。她們身後卻又跟著一雙丰神俊朗的少年男女。夜色之中,他們的面容,也都像那素衣美婦一樣,幽怨而沉重。

  她的一隻纖纖玉手,輕輕搭在他的臂彎上,終於,她低語著道:「園子裏沒有燈光,沈三娘難道睡了麼?」

  她身邊的少年長嘆一聲,道:「只怕不會吧!」

  她柳眉微皺,道:「我但願她能睡一會。這些天來,她已憔悴得太多了。」

  於是,又是兩聲嘆息,隨著微風,在這幽靜的後院中絲絲飄送出去。

  嘆息之聲,是那麼輕微,但那凝坐窗邊的素衣少婦,秋波一轉,卻已發覺,輕輕說道:「影妹,是你們進來了麼?」

  正依偎在這少年身邊的少女,已加快了腳步,走進這後園南角的三間敞軒裏,口中答道:「三娘,是我。」

  那一雙垂髫小鬟,輕輕放下了手中的食盒,點燃了桌上的素燭。於是,這昏黃的燈光,便使得這素衣美婦的面容,更加絕豔,也使得凝聚在她眉峰秋波中的幽怨悲哀,更加濃重。

  那少年在門外輕咳一聲,素衣美婦道:「小管,你也進來吧。」

  她身形卻仍未動,生像是太多的悲哀已將她的肉體與靈魂一齊壓住。

  打開食盒,取出了六碟清淡而美味的佳餚,取出了三副精緻而淡雅的杯盞,用一條淡青羅帕束住滿頭如雲秀髮的少女輕輕道:「三娘,我和小管來陪你吃點東西,好麼?」

  素衣少婦嘴角泛起一絲笑容,一絲幽怨而哀痛的笑容。這笑容並非是表示她的喜悅,而僅是表示她的感激。

  她輕輕嘆息了一聲,低語著道:「你們……你們真的對我太好了。」

  於是她轉回身,目光一轉,輕輕又道:「影妹,你也瘦了。」

  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其中卻不知含蘊著多少情感與關切,這種情感與關切卻是這少女生平所未享受過的。

  她明亮而清澈的眼波一眨,勉強忍住目中的淚珠,強笑道:「三娘,你要是不吃些東西,我也不吃,你……你忍心叫我更瘦麼?」

  素衣少婦櫻唇啟動,卻未說出一個字來,只有兩行淚珠,奪眶而出。

  那少年一直垂手而立,呆呆地望著她們。他本十分飄逸瀟灑的神態,此刻亦因一些痕跡猶新的往事,而加了幾分堅毅。

  房中一陣靜寂。

  素衣美婦突地伸手抹去腮旁淚珠,抬起頭來,強笑著道:「你們叫我吃,你們也該吃些呀!」語聲微頓,又道:「小管,怎的沒有酒?憂鬱的時候沒有酒,不是和快樂的時候沒有知心的朋友來分享快樂一樣地痛苦麼?」

  管寧回身吩咐了那兩個垂髫小鬟,心裏卻在仔細體會著她這兩句話中的滋味,一時之間,心中只覺思潮如湧,暗暗忖道:「悲哀時沒有朋友來分擔煩惱,還倒好些;快樂時你若突然發現你知心的朋友不在身側,那真的比悲哀還要痛苦。」

  忍不住抬頭望了凌影一眼,只覺這兩句話驟然聽來,似乎十分矛盾,但仔細一想,含意卻竟是如此深邃。

  他呆呆地愣了許久,直到一把翠玉的酒壺,放在他身邊的桌上。於是他們無言獨坐,直到滿滿的酒壺空了,空了的酒壺再加滿。

  燭淚,已流下許多了。

  在這京城管宅後園中的三個心情沉重的人,才開始有了較為輕盈的語句,他們,自然便是沈三娘、凌影、管寧。

  他們從妙峰山一直回到京城裏,因為在他們那種心情下,只有這清幽而雅靜的家宅,是唯一適合他們的去處。

  但是這些日子來,他們卻從也不願談起那些令人悲哀的往事,因為他們都深深瞭解,這些事都會那麼深刻地刺傷到對方心底深處。

  直到此刻……

  管寧再次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重重擱下了杯子,長嘆一聲,道:「這件事直到此刻,雖有大部分俱已水落石出,但是……」

  凌影輕輕對他做了個眼色,他卻根本沒有看到。沈三娘淒然一笑,接口道:「影妹,你不要攔他。這些事既然已經過去,死了的人……唉!死了的人也永遠不能復生的,我的悲哀,也……也好像漸漸淡了……你讓他說。有些事擱在心裏,還不如說出來的好。」

  管寧微喟一聲,道:「四明紅袍為了要消除心頭的大惡,是以不惜千方百計將君山雙殘、終南烏衫,以及少林、武當等派的一些掌門人毒手殺死,但他們與四明紅袍之間,卻並無如此深切的深仇,足以使得四明紅袍這般做呀?」

  凌影秋波一轉,道:「這原因倒不難推測。江湖中睚眦必報的人,本來就多得很,四明紅袍只怕也是這樣的人。」

  管寧眉峰一皺,顯見對她的這番解釋,不能滿意。哪知,凌影突又輕呼一聲,似是想起了什麼,接口又道:「最重要的,只怕是這四明紅袍以前一定做過了一些見不得人的隱秘之事,而突然發現,這些人都有知道的可能,是以……」

  管寧一拍前額,道:「定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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