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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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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影秀目圓睜,滿心驚詫,微嗔道:「你這是幹什麼?什麼是了?」 忍不住微伸螓首,探目望去。晨霧漸消,朝陽已起,日光斜映中,車座下竟有一方足以容身的空處,而就在這方空隙裏,又有一物微閃精光,定睛一看,竟是一柄雙鋒匕首。 她只覺心頭一震,忍不住脫口嬌喚一聲:「果真是了!」 管寧微微一笑,反口問道:「什麼是了?」 凌影秋波一轉,想到自己方才問他的話,口中「嚶嚀」一聲:「你壞死了!」 管寧方自伸手取那柄匕首,聽到這句溫柔的嬌嗔,心中覺有一股溫暖的潮汐,自重重疑竇中升起。 兩人目光直對,他只覺她雙眸中的光采,似乎比匕首上的鋒刃更為明亮。一時之間,不覺忘情地捉住她皓腕,俯首輕問:「我壞什麼?」 她輕輕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扳動著自己的手指,輕聲道:「你呀,你壞的地方真多了,數也數不清。第一件,你……第二件你……第三件……」 噗哧一聲,掩住自己的櫻唇,咯咯地笑了起來。你若有千百件錯事,但在你相愛著的人們眼裏,也會變得都可以原諒,何況,管寧畢竟真的很難讓別人說出他的惡劣之處哩。 方才管寧在馬車的前座上,所反覆思忖著的四個問題:「那柄匕首怎的不見了,難道真的是公孫庸取去的麼?」 「他為什麼突然不見蹤跡,然後卻又在那祠堂外面出現?」 「他對我說的那句含糊不清的話,車座下——究竟代表著什麼意思?」 「『玉如意』?『紅袍夫人』?那黑衣漢子究竟是誰?」 此刻已有三個有了答案。他一手輕握著凌影的玉腕,一面仰天緩緩道:「在那客棧的前院裏,你縮到牆外的那一剎那裏,公孫庸他已拾起地上的匕首,躲進了車座下面。我們到處尋他不著,只當他早已去遠,哪知他卻一直沒有離開這輛馬車,所以,在祠堂外面,他才會突又現身,對我說出了車下的秘密。」 凌影幽幽一嘆,道:「你這位朋友,當真聰明得很。如果不是他親口對你說出了秘密的關鍵,而又被你湊巧發現,誰會想到他會躲在這裏?我常聽師父說,越容易的事越難被人發現,越簡單的道理就越發令人想不通。有些聰明的賊子做了壞事,被人追趕,就會利用人類的這個弱點,就近躲在最明顯,卻又是最不會注意的地方,讓別人花了無數氣力,轉了許多圈子,甚至追到數里之外,卻想不到賊人只是躲在自己家裏的大門背後!」 她軟言細語,卻聽得管寧心頭一震,皺眉自語:「最容易的事最難被人發現……」 突地抬起頭來:「你想,那兩個奇怪的黑衣漢子會是誰呢?在四明山莊中下毒手的是誰呢?難道這本也是件很簡單的事,我們卻在大兜圈子,所以沒有猜到?」 凌影沉吟半晌,嫣然一笑,道:「我說的只是個可以成立的道理而已,世界上的事,怎能以此一概而論!」 管寧口中「嗯」了一聲,卻又垂下頭去,落入沉思裏…… 半晌,他突又抬頭,四顧一眼,才發現自己和前面的馬車相距甚遠了。 於是他再次掠上馬車,掌中仍拿著那柄雙鋒匕首,背厚鋒薄,在日光下精光閃爍,有許多疑雲,似乎已在這鋒刃下,迎刃而解。 鞭梢一揚,馬車又行。 凌影柳眉微微一皺,突地緩緩問道:「還有一件看似非常簡單的事,我卻想了半日,也想不透。」 管寧側目問道:「什麼事?」 凌影緩緩接道:「你那朋友公孫庸,在那種匆忙的情況中,為什麼還要拾起地上的匕首,才躲進車座下的秘密藏身之處?」展眉一笑:「這件事實是無關緊要,我不過是問問罷了。」 管寧沉吟半晌,緩緩道:「在車座下這麼小的地方裏,匕首是最好的防身之物,他是怕自己的行藏被人發現,是以才拾起這柄匕首,以為防身……」 凌影接口道:「這點我已想過了,但是這理由雖然在千千萬萬人身上都可以講得通,用在一個身懷武功,而且武功不弱的人身上,卻又有些講不通。這種普通匕首在一個武林高手的手中,有和沒有的分別,實在差得太少了。在那情況下,如果沒有其他的理由,他實在犯不著拾起它的,除非……」 管寧劍眉微剔,緩緩道:「匕首除了防身之外,又能做些什麼呢?」 凌影沉思半晌道:「除了防身之外,也可自殺!」 管寧搖首道:「像他這種性格的人,縱然到了山窮水盡之處,也會奮鬥求生,絕對不會生出自殺這個念頭的。」 凌影輕輕一笑,道:「我不是說他要自殺,只是說匕首可以用做自殺而已。」語聲微頓,又道:「除了自殺、殺人之外,匕首還可以用來殺雞、宰羊、切菜、切肉、削蘋果、裁信箋、削木頭……可是他卻一樣也用不著呀,難道車座下有個大蘋果,他要削來吃?」 說到這裏,噗哧一聲,忍不住又笑出聲來。秋波一轉,卻見管寧呆呆地望著前方,不住地低聲自語:「削木頭……」突又喜呼一聲:「一定是了!」 凌影忍不住又問:「什麼是了?」 管寧又像方才一樣,彷彿大腿中了一根箭似的,猛然從車座上跳了起來,一掠下車,又一把將凌影拉下,一手搭上車座邊緣,全力一搭,車座也立即又應掌而起。 一時之間,凌影心中不覺又為之驚詫交集:「車座明明已是空的,他這樣卻又是為什麼呢?」 車前之馬,不住長嘶,似乎也在對管寧突頓突行的舉止,發出抗議。 管寧卻動也不動地俯首向車座下凝視,對身旁的一切都似不聞不見,半晌——突地長長嘆了口氣道:「果然是的。」 直到此刻為止,凌影仍無法測知他這番舉動究竟在弄何玄虛,聽得他一聲長嘆,一聲言語,忍不住湊首過去,秋波隨著他的目光向座下凝視,半晌——竟突地驚嘆一聲道:「他拾起那匕首,原來是為了要在裏面刻字!」 管寧手提韁繩,將馬首轉了個方向,從東方射來的陽光,便可以清楚地射在車座下床板上的字跡。 字跡甚是零亂歪斜,若不經心留意,便不容易看得清楚。管寧、凌影並肩而立,屏息望去,只見上面寫的竟是:「此話不可對人言,留此僅為自解鬱積,若有人無意見之……」下面四字,刻出後又用刀鋒劃去,隱約望之,似乎「非我卜者」,又似「亦我卜者」四字。 管寧、凌影對望一眼,誰也猜不出這四字的含意,往下看去:「家父生性激動,常做激動之事。激動之事,善善惡惡,極難分清,近日一事,我不欲見,是以亡去。若有人罪我,罵我,我亦無法,但求心安而已……」 下面又有一段數十字,寫出後又劃了去,但劃得像是十分大意,是以亦可隱約看出,而且看得比方才四字尤為明顯。 凌影秋波凝注,低低唸道:「數十年前家父與四明紅袍,本是忘年之交,成名後雖疏行跡,但來往仍甚密,只是江湖中人,甚少有人知道……」唸到這裏,她語聲一頓,皺眉道:「四明紅袍與太行紫靴,聲名相若,地位相當,兩人相交,本應是極為自然的事,但他言下之意,卻似極為隱秘,為什麼呢?」 管寧劍眉一皺,俯首沉思半晌,緩緩苦嘆一聲,卻聽凌影又道:「是了,他兩人年輕時,一定一起做了些不可告人的事,到後來各自成名,生怕這些事被人知道,是以——」 管寧伸手一攔,攔住了她的話頭,長嘆搖首不語。其實他自己心中何嘗沒有想到此處,只是他心存忠厚,又與公孫庸相交為友,是以不願說出而已,凌影口直心快,卻說了出來。 下面的字跡,似因心情紊亂,又似乎因車行顛簸,是以更見潦草,只見上面又自寫道:「四明紅袍天縱奇才,不但擅於武功,尤善於暗器、施毒、易容等旁門巧術,極工心計,更重恩怨!」 凌影側目詫道:「原來四明紅袍這些手段,非但江湖中極少有人知道,就連我也絲毫不知,這倒又是件奇怪的事了。」 管寧皺眉不語,再往下看,下面的字跡,筆劃刻得較前為深,字形也較前為大,似乎是公孫庸經過一番考慮才刻出來的,刻的是:「君山雙殘、終南烏衫,是其刻骨深仇,少林、武當、羅浮等派,亦與其不睦——」語句忽地中斷,變為:「四明紅袍最近做出一事,自念必死——」語句竟又中斷,下面的字句,更是斷斷續續,但卻無刀劃之痕:「天下第一計——漁翁得利——高極、妙極——歹極——毒極——孝——不孝?——自古艱難惟一死——」 下面再無一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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