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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他語聲微頓,長嘆一聲,道:「但是你知不知道,此刻你已牽涉到一件極為詭秘複雜的武林仇殺之中,你雖然回到家裏,只怕別人也不會將你放過……」

  管寧心頭一凜,暗忖:「師父果然是個老江湖,對任何事都看得這樣清楚。」

  一面微微頷首,把崑崙黃冠的來訪,那枯瘦道人臨走時的話,以及最近數日所遇的兩件奇事,都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司徒文長眉微皺,沉聲道:「那枯瘦道人想必就是崑崙門下的掌門弟子,『崑崙雲龍三大劍客』中的『嘯天劍客』了,咳——此人到了北京城裏,老夫怎的都不知道——」

  司徒文目光一張,眉峰卻皺得更緊,接著又說道:「只是,那三口兵刃、兩隻人耳,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管寧皺眉道:「弟子亦被這兩件事弄得莫名其妙。若是有人想以此示警,但又有誰會用自己人的耳朵來示警呢?因為弟子在家中查看了一遍,家裏並無異狀,更沒有人失去耳朵,弟子在外面一向都沒有什麼恩怨纏結之事,這兩隻人耳豈非來得太過離奇?」

  司徒文俯首沉吟半晌,突地一擊雙掌,恍然說道:「此事只有一個解釋,那便是有人想在暗中對你不利,卻被另一個暗中保護你的人殺退,並且割下耳朵——寧兒,你此次出去遊歷,結交到不少武林異人,此事倒並非沒有可能。」

  管寧又自皺眉道:「弟子此次雖然相識了一兩位武林異人,但以弟子的身份,又怎能與他們談到『結交』二字,他們萬萬不會在暗中保護弟子呀,除了——」

  他心中一動,突然想起凌影來:「難道是她?她還未離開我,卻又不願和我相見——」

  一時之間,凌影的婷婷倩影,又復湧上心頭。他越想越覺此事大有可能,不禁長嘆一聲,暗中低語:「你又何苦如此呢?難道你不知道我多麼盼望再見你一面?」

  司徒文目光動處,只見他突然呆呆地落入沉思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足以令他心動神馳的事。

  良久良久,方自抬起頭來,像是自言自語,卻又非常堅決地道:「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留在家裏。」

  抬起頭來,緩緩又道:「弟子離京之後,家中之事實在放心不下。但弟子如不離京,只怕煩惱更多。唉——弟子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個主意,師父——」

  司徒文兩道已然花白的濃眉,微微一軒,哈哈大笑著說道:「寧兒,在老夫面前,不可說拐彎轉角的話。」

  管寧面頰一紅,卻聽這豪邁的老人接著又道:「你離京之後,你家裏的事,老夫自會料理,絕對不讓歹徒驚動令尊令堂兩位老人家,若是有一些武林高手尋訪於你,老夫也可以言語將之打發,你只管放心好了。」

  管寧雙目一睜,喜動顏色,脫口道:「真的?」

  一劍震九城司徒文一瞪目道:「為師數十年來闖蕩江湖,成名立萬,就仗著這一諾千金,難道到了老來,還會騙你這娃娃不成?」

  一時之間,管寧望了望他蒼老的面容,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傾服,只見自己的師父縱然武功不高,卻不愧為頂天立地的英雄,凝注半晌,「噗」的跪倒地上,卻不知該說什麼感激的話。

  司徒文含笑將他拉起來,這老人心中又何嘗不知自己這個應諾,將會替自己帶來多少麻煩,只是他只覺自己年華已老去,卻始終沒有做出一件真正足以驚動武林的事來,此刻管寧所說的這件奇詭的故事,便引發了他的雄心和興趣。這正是老驥伏櫪,其志仍在千里,只要一有機會,他還想表現一下自己的千里腳程。

  管寧反手一把握著這老人寬大粗厚的手掌,憮然良久,緩緩道:「師父,弟子此次離去,歸期實不能定,家裏的一切,就……就都交托給你老人家了。」

  司徒文軒眉一笑道:「好男兒自當志在四方,你只管去吧!江湖之中,盡多你們這些年輕人值得闖蕩之處,只是……」

  他目光在管寧身上緩緩一轉,接著又道:「只是你這樣的裝束打扮,在江湖上太引人注意,此刻你既已捲入一件武林中的恩怨仇殺之中,行跡似應稍微避人耳目——」

  司徒文又自長嘆一聲,緩緩接道:「這也許是為師到底年紀大了,才會說出這種話,若是換了當年,唉……」他又長嘆一聲,倏然住口。管寧目光抬處,只見他一手捋著長鬚,目光遙遙望在院中一片被寒風捲起的黃沙上。這雖已暮年,雄心卻仍未老的老人,似乎在這片黃沙之中,又看到了自己昔年闖蕩江湖的豪情往事,是以萌生感慨,不能自已。

  雪雖住,風卻大了。

  一劍震九城門下刻苦練武的弟子,在這寒冬的清晨,仍不放棄自己練武的機會,捧出幾筐細沙,撒在積雪已打掃乾淨的廣場。

  於是寒風捲起廣場上的黃沙,而黃沙又激起了這老人的舊夢。黃沙,黃沙——

  在這裏,風沙之多,風物之美,人情之厚,文采之盛,名聞天下的北京城裏的道路上所飛揚的,除了白雪,便是黃沙。

  而此刻,一聲尖銳的馬鞭呼哨過來,由城內急馳出城的一輛烏篷大車之後,所激起的,卻是混合著白雪和黃沙的飛塵。

  車輪滾滾,車聲轔轔,揚起的鞭梢再一次劃過凜冽的寒風,馬車出了北京城。

  趕車的車夫,一襲厚重臃腫的粗布棉襖,一頂斑痕污漬的破氈帽,氈帽的邊沿,掩住他寬闊的前額,厚重的棉襖,裹起了他頎長的身軀。但是一陣風吹過,他睜開眼睛,目中的光采,卻是清澈而晶瑩的,這種目光和他的裝束,顯然是一種不能調和的對比,只是碌碌寒風道上的行人,誰也不會注意到罷了。

  從城裏到城外,沒有一個人會對這卑微的車夫看上一眼。

  於是他笑了,笑的時候,露出他一排潔白如玉的牙齒。

  他是誰?

  我不說你也該知道,他便是為了避人耳目,掩飾行藏的世家公子,九城才子,瀟灑倜儻的管寧。

  辭別了一劍震九城司徒文,他心裏便少了一份沉重的負擔。對那豪情如昔的老人,他有著極大的信任之心,因之他放心地離開了家,開始了他闖蕩江湖的征途。

  此刻,迎著撲面而來的寒風,他再也不回頭去看那北京城雄偉的城牆一眼。對於這淳樸的古城,他心裏有著太多依戀,因之他不忍回頭去看,也不敢回頭去看看,生怕太多的留戀惜別之情,會消磨去他揚鞭快意,闖蕩四方的壯志雄心。

  「上一次離開北京城的時候——」

  顯然上次離開北京城的景況,他此刻仍歷歷在目,但是,他卻不敢再往下想了。因為,那樣他又會想起囊兒,想起杜宇,想起和杜宇有著一段難以化解的恩怨的凌影,想起她那翠綠色的婷婷身影,想起她嬌靨上如花的笑容,想起她在上一次寂寞的旅程上,所給予自己的溫情低語。

  他知道,這一切又將帶給他一份難去難消、銘心刻骨的相思之苦。

  韁繩一放,車行更急,他口中隨意地低詠道:「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心中卻在暗地尋思:「我該先到妙峰山上去,尋得那位一代神醫,解去這個神秘的白衣人身上的毒,唉——那『翠袖護心丹』的確神奇,竟能使得一個毒入膏肓的人,毒雖未解,仍然昏迷,卻始終不死。看來此人再過百十年還不能獲得解毒之藥,卻也未必會死哩!」

  他開始覺得世界之大,事物之奇,確不是自己能夠完全揣測。自己自幼及長,讀書何止萬卷,所得的教訓經驗,都不及在四明山中的短短一日。

  一念既生,百感隨至,從這「翠袖護心丹」,他又想到了凌影。「為什麼人們常會想到自己不願去想的事?」他方自長嘆一聲,暗中再次低吟:「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吟聲未了,前面突地傳來冷冷一聲斷喝:「瞎了眼的奴才,還不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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