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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而此刻,這串被千千萬萬個武林豪傑垂涎不已、夢寐以求的「如意青錢」,卻正握在他手裏。他知道自己有了這串制錢,便可以學得一身足以傲視天下的武功。你若是一個淡泊而鎮靜的人,而此刻握有這串「如意青錢」的是你,那麼只怕你也無法不被這種心情激動,甚至比他此刻的激動還強烈吧?

  良久良久,他突然想到自己身後還倒躺著一個中了劇毒的人,這人縱然不是他的朋友,他也不能將之棄而不顧。

  於是他將自己飛揚起的思潮,一下截斷,俯身拾起了腳邊的這串青錢,謹慎地用手中的這方柔絹包好,謹慎地放入懷中的錦囊裏,伸手一拭面上的雨水,轉身將地上的白袍書生橫身抱起,目光四轉,辨了辨方向,移步向山下走去。

  他知道這一段山路是極其漫長的,而在這一夜中,已經過了驚恐、悲哀、困惑——種種情感的折磨,以及疲勞、饑餓——種種肉體的困苦之後,管寧面對著這一段漫長的山路,他本該會有些氣餒感覺,何況他懷中還抱著一個不知在何時受了劇毒,又不知在何時便會突然死去的人。

  但奇怪的是,他此刻的腳步卻絲毫沒有沉重之態。情感的激動與興奮,使得他將這一切情感與肉體的折磨,全都不再放在心上,只是飛快地在滂沱大雨下,積水的山道上奔行著,一面卻仍在心中暗地思忖著那四句話。

  「這四句話的意義究竟是什麼?第一句話的意義,是誰都能明瞭的,也是江湖中已有許多人知道的,那麼第二句話——」他極快地將「偽者非偽,真者非真」八個字又暗中默念一遍。

  於是便又忖道:「這當然是說被江湖人認為是假的『如意青錢』,其實卻是真的,是以他便又說『真偽莫辨,九一倒置。』因為真的『如意青錢』其實一共有九串,而假的卻只有一串而已。」

  一念至此,他忍不住長嘆一聲,低喃道:「世上雖然多半是愚人,你又何苦如此來捉弄世人呢?」想到江湖上那些為這串青錢喪生,最後卻又將自己以生命換來的「如意青錢」拋棄的人,他的心中便不能自禁地泛起一陣憐憫的感覺。「世人多愚,我復愚人。」這是一種多麼奇怪而殘酷的意念,又是一種多麼高傲而超然的意念呀。

  他反覆吟詠著,這其中不知包涵了多少譏嘲之意的八個字,他便似乎也能瞭解到那位武林中的前輩異人,在擊敗了天下武林的所有高手後,突然覺得十丈紅塵,不過是一個非常寂寞的地方,便因之避到深山中,甚至避到窮荒去時的感覺:「芸芸世人,為什麼那麼愚蠢,我怎能將我這一身絕技,傳給這些愚蠢的人——」

  管寧暗嘆一聲,喃喃自語:「這,大概就是這位前輩那時心中的感覺了,是以他便將自己的一生武學絕技,用明礬一類的藥水,寫了九份,封在九串特異的制錢裏,然後,又做份假的,唉——他那時大概早已知道自己生前所佈下的這個圈套,在自己死了之後,一定會有許多愚昧之人入其彀的,因之他縱然不能親眼看到,卻早已開始竊笑世人的貪婪與愚蠢。」

  他又不能自禁地長嘆一聲,接著忖道:「那些人在得到一串『如意青錢』之後,為什麼不去留意地察看一下其中的秘密,而只是亡命地去爭奪呢?唉——活著的人,卻仍不免要受死去的人的愚弄,這也難怪他自傲於自己的聰明,而訕笑世人的多愚了,只是——」

  他思路微頓,仰首望天,雨勢已漸漸小了,灰黑的蒼穹,像巨人的灰目,無言地俯視著大地,就有如一個睿智的帝王俯視著自己的子民似的,其中哪裏有半分輕蔑和訕笑的意味?

  他又嘆息著接著忖道:「聰明的人和愚昧的人,在永恆的天地之間,又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呢?你縱然是世上最聰明的人,但是,你又能得到什麼?你難道能把你的驕傲與光榮帶到死中去?你若是常常自傲於自己的聰明,不也是和一個守財的富翁吝嗇地鎖著自己的金錢一樣嗎?」

  在這瞬間,這本世故不深的青年,像是突然瞭解了許多他本未瞭解的事。他也瞭解到世上最快樂的,便是愚昧的人,因為他毋庸忍受聰明人常會感覺到的寂寞,而他縱然常被人愚弄,但他也不會因之失去什麼,這正如愚弄別人的人,其實也不曾得到什麼一樣。

  於是,他嘴角便不禁泛起一陣淡淡的笑容,又自低語道:「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有許多人會願意做一個愚人的理由吧!一個人活在世上,若是能夠糊塗一些,不是最快樂的事嗎?」

  此刻他心中的想法,直到許久以後,終於被一個睿智的才子,用四個字說了出來,這四個字又直到許久以後,仍在人們口中流傳著。

  這四個字,便是「難得糊塗」。

  他忽而長嘆,忽而微笑,心中也正是百感交集,激動難安,甚至連這滂沱的大雨是在什麼時候停止的,他都不知道。

  直到陡斜的山路變為平坦,灰黯的雲層被風吹開,他抬起頭來,才知自己已經下了山。

  山麓的柴扉內,推門走出一個滿頭白髮的樵夫,驚異地望著他,心中暗自奇怪,在這下著大雨的日子裏,怎會還有從山上走下的遊人?

  等到這樵夫驚異的目光看到管寧懷中的傷者的時候,管寧已筆直地向他走了過去,而這老於世故的樵子已根本毋庸管寧說話,便已猜出這一身華服但卻狼狽不堪的少年的來意。

  於是他乾咳一聲,迎上前去,問道:「你的朋友是否受了傷?快到我房裏來。還有,把你的濕衣服脫下來烤烤。」

  管寧抬頭驚異地望了這老年樵子一眼。他所驚異的,是這老人說話用字的直率與簡單。對這自幼鼎食錦衣的少年來說,一個貧賤的樵夫直率地用「你」來稱呼他,確乎是件值得驚異的事。

  可是,等到他的目光望到這樵夫赤紅而強健的筋骨、坦率的面容,他已不再驚異了。

  因為他知道多年來的山居生活,已使這老年的樵子與自然結合成一體。他既安於自己的貧賤,也不羨慕別人的富貴,就像這座蒼鬱雄壯的四明山似的。對於任何一個接觸到他的人,他都一視同仁,因之他也根本不問管寧的來歷,更不理管寧的善惡,只要是自己力量所能夠幫助的人,他便會毫不考慮地幫助。

  這份寬宏的胸襟,使得管寧對自己方才的想法生出一些慚愧的感覺。

  他便也坦率地說道:「多謝老兄。」將一切虛偽的客套與不必要的解釋都免去了。

  柴扉內的房屋自然是簡陋的。但是簡陋的房屋,常常也有著更多的潔淨與清靜。許久許久以前,一個充滿智慧的哲人,曾經說過:「有四個最壞的父親,卻生出四個最好的兒子,而另四個最好的母親,卻生出了四個最壞的女兒。」

  這個哲人是個很會比喻的人,他這句話的含意,是說由簡陋生出潔靜,由寂寞生出的理性,由折磨生出的經驗,失敗生出的成功,這是最壞的父親與最好的兒子。

  而由成功生出的驕傲,由經驗生出的奸宄,由富貴生出的侈淫,由親密生出的輕蔑,這卻是最好的母親與最壞的女兒了。

  驟雨過後,大地是清新而潮濕的。在這間潔淨的房間裏,管寧換去了身上的濕衣,坐在房間木床的對面,望著昏迷在床上的白袍書生,不禁又為之呆呆地愣住了,不知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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