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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管寧嘆道:「令師叔在四明山莊之中,已遭人毒手,此刻……唉!只怕兩位此後永遠再也無法見著他們兩位之面了。」

  這句話生像是晴天霹靂,使得兩個錦衣中年漢子全身為之一震,面色立刻變得灰白如死,不約而同地跨前一步,驚呼道:「此話當真?」

  管寧緩緩頷首道:「此事不但是在下親目所見,而且……唉,兩位師叔的遺體,亦是在下親手埋葬的。」

  卻見這兩個錦衣漢子雙目一睜,目光突地暴出逼人的神采,電也似的在管寧身上凝目半晌,那自稱「于謹」的漢子右肘一彎,在右側漢子的脅下輕輕一點,兩人齊地退後一步,右腕一翻,只聽「嗆啷」一聲,這兩人竟然齊地掣出腰間的長劍來。

  剎那之間,寒光暴長,兩道青藍的劍光,交相錯落,繽紛不已,顯見這兩人的劍法,俱都有了驚人的造詣,在武林之中,雖非頂尖之輩,卻已是一流身手了。

  管寧劍眉一軒,沉聲道:「兩位這是幹什麼?」

  于謹腳步微錯,厲叱道:「敝師叔們是怎麼死的?死在誰的手上?哼哼,難道四明山莊裏的人都已死盡死絕?敝師叔就算真的死了,卻也毋庸閣下動手埋葬。閣下究竟是誰?若不好生說出來,哼,那我兄弟也不管閣下是何人門下,也要對閣下不客氣了!」

  一時之間,管寧心中充滿不平之氣。他自覺自己處處以助人為本,哪知卻換得別人如此對待自己!他助人之心雖不望報,然而此刻卻自也難免生出氣憤委屈之意。

  望著面前繽紛錯落的劍光,他非但沒有畏縮,反而挺起胸膛,瞠目厲聲道:「我與兩位素不相識,更無仇怨,何必危言聳聽欺騙兩位?兩位如不相信,大可自己去看上一看。哼哼,老實告訴兩位,不但兩位師叔已經死去,此刻四明山莊中,只怕連一個活人都沒有。若非如此,在下雖然事情不多,卻不會將四明山莊數十具屍身都費力埋葬起來。」

  此刻他對此事的悲憤惋傷之心,已全然被憤怒所代,是以說起話來,便也語鋒犀利,遠非方才悲傷嘆息的語氣。

  語聲方了,眼前劍光一斂,那兩個錦衣漢子一齊垂下手去,驚道:「你說什麼?」

  此四字語聲落處,身後突又響起一聲驚呼:「你說什麼?」

  這兩個錦衣漢子不禁又為之一驚,旋目回身,眼前人影突地一花,只聽颼然幾聲,管寧身前,便又已多了四個高髻藍衫的中年道者,將管寧團團圍在中間,八道利如閃電的目光,一齊凝注在管寧身上,又自齊聲問了一句:「閣下方才說的什麼?」

  那兩個錦衣漢子面上倏然恢復了冷冷的神氣,目光向左右瞟了一眼,于謹便自乾笑一聲道:「我當是誰,原來是武當門下到了,好極,好極。四位道兄可曾聽到,這位仁兄方才在說,此次前來四明山莊的人物,此刻已經全都死了?哈哈——」

  他又白乾笑數聲,接道:「峨嵋豹囊、四明紅袍、終南烏衫、武當藍襟、君山雙殘、太行紫靴、少林袈裟、羅浮彩衣,居然同時同地,死在一處,四位道兄你聽聽,這是否笑話!」

  他邊說邊笑,但笑聲卻是勉強已極,甚至已略帶顫抖,可見他口中雖說不信,心中卻非完全不信。那四個藍衫道人冷瞟了他一眼,其中一個身材頎長的道者微微一笑,冷然道:「原來是于謹、費慎兩大俠,難道此次四明之會,令師也到了嗎?」

  于謹手腕一翻,將手中的長劍,隱在肘後,一面含笑道:「此次四明之會,家師雖未親來,但在下兩位師叔全都到了,而且到得最早。」

  他語聲微頓,另一錦衣漢子費慎卻已接道:「在下等恭送敝師叔等上山之際,曾經眼見終南山的烏衫獨行客、四川峨嵋的七毒雙煞、嵩山少林寺達摩院的兩位上人、太行紫靴尊者座下的『四大金剛』中伏虎、移山兩位金剛,以及君山雙殘中的公孫二先生公孫右足,都相繼到了四明山莊,此刻四位護法已都來了,想必武當的藍襟真人的法駕,也到了四明山,那麼——」

  他乾笑幾聲,眼角斜瞟,冷冷瞥了管寧一眼,道:「這位仁兄竟說四明山莊中再無活人,普天之下,只怕再也無人會聽這種鬼話。」

  管寧劍眉再軒,怒道:「在下所說的話,兩位如若不相信,也就罷了,在下也沒有一定要兩位相信之意。」

  方才費慎所說的話,他每字每句都仔仔細細地聽在耳裏,再在心中將他所說的人,和自己在四明山莊後院之中,由院中小徑一直到六角涼亭上所見的屍身對照下,不禁為之一切恍然,暗中尋思道:「我最初見到的中年壯漢和虯髯大漢,想必是那『太行紫靴尊者』座下的兩位金剛,而那個矮胖的錦衣劍手,自然是『羅浮彩衣』,三個藍袍道人,定是武當劍客,兩位僧人便是少林達摩院中的高僧了。」

  他思路略微停頓一下,又忖道:「亭中的紅袍夫婦,自是『四明紅袍』莊主夫婦,一身黑衣的枯瘦老者,是終南的『烏衫獨行客』,跛足丐者,顧名思義,除了『君山雙殘』中的公孫右足外,再無別人,而我方才所見跛丐,自然便是『君山雙殘』中的另一人了,只因他來得稍遲,是以僥倖避過這場劫難。」

  想到這裏,他卻不禁皺眉,道:「但是他們口中所說的四川峨嵋的『七毒雙煞』又是誰呢?該不會是那已經喪失記憶的白袍書生吧?他身邊既無豹囊又只是孤身一人……那麼,此人又是誰?」

  須知他本是聰明絕頂之人,這費慎一面在說,他便一面在想,費慎說完,除了這最後一點疑問之外,他也已想得十分清楚。

  但是費慎的最後一句話,卻又使他極為憤怒,是以費慎語聲一了,他便厲聲說出那句話來。

  費慎冷笑一聲,道:「『如不相信,也就罷了——』哼哼,閣下說話倒輕鬆得很。如果這樣,那豈非世上之人,人人俱可胡言亂語,再也無人願講真話了?」

  管寧心中,怒氣更如浪濤澎湃而來,訥訥地愣了半晌,竟自氣得說不出話來。

  費慎面上的神色,更加得意,哪知那瘦長道人卻仍然滿面無動於衷的樣子,伸手打了個問訊,竟自高宣一聲佛語,緩緩說道:「無量壽佛,兩位施主所說的話,聽來都是極有道理。若是這些武林中名重一時的武林人物,在一夜之間,俱都同時死去,此話不但難以令人置信,而且簡直有些駭人聽聞了。」

  于謹立刻乾笑一聲,接口道:「就算達摩尊者復生,三丰真人再世,只怕也未必能令這些人物同時死去。當今武林之中,武功雖有高過這幾位的人,譬如那西門——」

  「西門」兩字方一出口,他語聲竟自倏然而頓,面上的肌肉,也為之劇烈地扭曲了一下,彷彿倏然之間,有條巨大的蜥蜴,鑽入他衣領,沿著他背脊爬過一樣,使得他隱在肘後的長劍,都不禁微微顫抖了起來。半晌之後,他方自接道:「他武功雖高,但若說他能將這些人一舉殺死,嘿嘿,卻也是萬萬無法做到之事。」

  他強笑兩聲,為的不過是壓下心中的驚恐而已,他卻還是沒有將「西門」之後的名字說出來。

  管寧心中一動,忖道:「聽他說來,四明山莊中的這些屍身,竟然是武林中的頂尖高手,但那『西門』卻又是誰呢?怎的他對此人竟如此懼怕?」

  卻聽那頎長道人已自緩緩說道:「費大俠所說的話,正是武林人所俱知之事——」

  他目光緩緩轉向管寧,接道:「但是這位施主所說之言,貧道看來,想必亦非憑空捏造。想那四明山莊近在咫尺,他如在說虛言,豈非立即便能拆穿?那麼非但于、費兩位大俠不能放過,便是貧道,也萬難容忍的。」

  于謹微一沉吟,接口道:「此人明知四明山莊千步以內,便是禁地,武林中人不得允許,擅入禁地,能夠全身而退的,十年來幾乎從未有過,我等又豈會為了他的幾句胡言亂語,而作出觸怒四明山莊莊主之事呢?」

  那頎長道人一笑道:「但是如是虛言,卻又是為著什麼?我看還是請這位施主將自己所見,詳細對咱們說上一遍,那麼是真是偽,以于、費兩位之才,想必也能判斷。如果此事當真,『彩衣雙劍』以及貧道等的三位師兄,俱已死去,那不但你我要為之驚悼,只怕整個武林,也會因之掀起巨浪。如果此事只是憑空捏造的,那麼——到那時再說亦不算遲呀!」

  這頎長瘦削的道人,一字一句,緩緩說來,不但說得心平氣和,清晰已極,而且面目之上始終帶著笑容,似乎這件關係著他本身同門的生死之事,並未引起他的心緒激動。

  但于謹、費慎,以及此時已圍聚過來的另外五個彩衣大漢,卻個個都已激動難安。但這頎長道人,卻正是武當掌門藍襟真人座下的四大護法之首,地位雖還比不上已先到了四明山莊中的「武當三鶴」,但卻已是武林名重一時,一言九鼎的人物。是以他所說的話,大家心中雖然氣憤,也只得默默聽在耳裏,並未露出反對的神色。

  管寧暗嘆一聲。此刻他已知道,自己昨夜不但遭遇了許多煩惱,並且已捲入一件足以震動天下的巨大事件的漩渦之中。

  昨夜他月下漫步深山,高吟佳句的時候,是再也想不到一夜之間,他自身有如此巨大的變化的,而此刻勢成騎虎,再想抽身事外,他自知已是萬萬無法做到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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